第二章 人生须活出意义

编辑:system 时间:2019年05月24日 19:19 点击数:

成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罗杰斯

美国心理学家。本文选自林方主编《人的潜能和价值》,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常常有人这样问我,“人们究竟因为什么问题前来咨询中心求助于你和其他心理顾问?”对此我总感到难以答复。我只能说,他们有着你所能想象的任何一种问题,而且有相当部分我敢肯定是你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例如,有学业上一败涂地的大学生,有被婚姻弄得苦恼不堪的家庭主妇;有感到自己已经濒临精神崩溃或精神病变的人;或是某个担任要职的专业人员,由于过分沉溺于性方面的胡思乱想而严重影响了工作效率;或是一个在班上拔尖的优秀学生,仅仅因为相信别人断言自己是无可救药的蠢笨而变得绝望呆滞;也有被孩子的顽皮行径搞得焦头烂额的家长;有活跃于交际场所的时髦女郎发现自己突然被一阵无可名状的沮丧心情所压倒,有的女性因感到生活与爱情都正在从身边悄然逝去而万分忧虑,纵使她的大学毕业成绩优良也不足以补偿她失去的一切;有的男子则确信某些强大的邪恶势力正在积极策划阴谋,企图暗算他,……。我可以这样无休止地列举出一大堆人们需要我们帮助解决的各式各样的问题,它们真可说是集各种生活经验之大成。然而,我对这种开清单的作法是不会满意的。作为一个心理咨询顾问,我很清楚,人们第一次向你诉说的问题隔上两、三个小时后就会完全变成两样,即便到了第十次来向你诉说时,问题还会变。现在你们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感到难以回答我们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

    不过,我已逐渐相信这么一个事实:尽管人们的问题包罗万象、错综复杂,但回答却只有一个而且非带简单。我们努力为咨询者创立了一种利于治疗的关系,这样,我们可以倾听他们诉说自己的经验。从许多咨询者的谈话中,我感到他们每个人其实都为同一个问题所困扰。人们主要诉说的问题可能在情境上有所不同,他们苦恼的原因也可能大不一样,有的来自学习,有的源于妻子,有的因为老板,有的是因为自己失去控制的或荒唐古怪的行为,有的却因为某种恐惧心理等等。但是在所有这些差异后面,有一个人们共同探求的中心问题。在我看来,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心底深处反复自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怎样才能接触到隐藏在表面行为下面的真正的我?我如何才能真正变成我自己?”

从面具后面走出来

    看来每个人最希望达到的目标和他有意无意追求的目的不外是要变成他自己罢了。这里,让我先解释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一个人因为自己的种种烦恼来找我咨询时,我发现首先最好是努力与他建立一种可以使他感到自由安全的关系。我的目的是要了解存在于他内心世界里的感受方式,认识他的本来面目,并创造一种自由气氛,使他对自己的思想、感受和存在感到无拘无束,爱怎样就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怎样利用这种自由呢?

    我的经验表明,他靠这种自由可以变得愈来愈接近他真正的自己。他开始抛弃那用来对付生活的伪装、面具或扮演的角色。他力图想发现某种更本质、更接近于他真实自身的东西。他首先把那些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识地用来对付生活的面具扔在一旁。在一次咨询中,一位年轻女人在对我描述她一直长期使用的面具时,她表示自己已完全不能确信在这种四面讨好、八面玲珑的伪装后面还存在什么她的真正自身:

    我正在考虑有关是非标准的问题。我不知怎么学会了一种窍门,我想,嗯,或者说是一种习惯,即老是想使我周围的人感到轻松自在,或使事情进行得一帆风顺。我们周围总得有些能息事宁人的和事佬吧,他们就象能平息海浪的油一样。无论是在小型会议上,或是在朋友们的聚会时,还是在其他什么场合,我总能帮助把事情搞得顺顺当当的,而又总是显得自己过得挺快活。有时,我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地提出与我真实想法完全相反的意见,因为我注意到如果我不这么做,负责召集的人就会很不高兴。换句话说,我简直从来就不曾有过——我的意思是我从未发现自己对于事物曾有过——什么明确固定的看法。现在看来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在家里长期养成的习惯。开始,我只是不坚持自己的信念;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我是否还有什么应该支持的信念。我从来没有诚实地成为我自己,我也从来不清楚我自己究竟是什么,我只不过一直在扮演某个虚假的角色。

    从这段谈话里,你能看到她如何审视自己长期沿用的假面具,如何认识到自己对它的不满,并努力思考怎样才能认识到面具后面的真正自身,如果这自身确乎存在的话。

    在这一努力发掘真实自身的过程中,咨询者特别愿意利用我们为他建立的治疗关系去探索考察他的经验的各个侧面,并勇敢地承认和正视自己常常面临的深刻矛盾。他懂得他有不少行为,甚至有不少情感都不是真的,都不是他的机体的真实反应。所有这些不过是某些表面的东西,某种伪装而已。在这背后,他自己却深藏不露。他发现,他在许多时候是按照自认为应该的那样去生活,而不是根据他本身的要求。他常常感到自己只是应别人的需要而生存在世,他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自我,他只是试图按照别人认为他应该的那样去思维、感受和行动罢了。

    在这一点上,我非常吃惊地发现,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曾经以他敏锐的心理学洞察力极其准确地描述了人的这种困境。最常见的使人沮丧的情景是一个人不能根据其选择或意愿而成为他自己;但最令人绝望的则是“他不得不选择做一个并非自己本身的人”。另一方面,“与绝望相反的情景就是一个人能够自由地真正成为他自己,”而这种自由选择正是人的最高责任。当我在读他的某些著述时,我几乎觉得他曾听我们的咨询者描述过对自我的探索。这种探索常常使人感到痛苦不安。

    当人们看到自己正在摆脱这些以前从未觉察到的假面孔时,对自我的探索就变得更加令人心烦意乱。他们开始探究存在于自身内部的那些狂乱而猛烈的情感,这是一件可怕的工作。要除掉自己曾以为是真正自我的一部分的面具,这可能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经验。不过,一旦人们有了思想、感受和存在的自由,他们便会朝着这一目标迈进。有一个人进行了一系列的心理治疗的交谈,她下面的这段话可以揭示这一点。她用了不少形象的比喻来说明她是怎样竭尽全力去接近她自己的真实内在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曾经一层一层地拆掉了我的全部防御,因为我总爱在自己周围建起道道防线,然后在生活中试一试,最后又将它们摒弃;而在这整个过程中,自己却始终保持不变。我并不知道在这些防御工事的里面究竟是什么,我真有些害怕发现它,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最初,我觉得在自己的内部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虚。我感到自己急切需要一个坚实的核心。过后,我感到自己面临一堵厚实的砖墙,高得难以翻越,厚得无法穿过。一天,这堵墙开始变成半透明状,不再是固体。后来,墙好像慢慢消失了,但是在它的后边,我看见一座大坝,里面是被拦截的凶猛翻腾的水。我感觉到自己好像正在拼死地顶住这般大水的冲击,假如我开一个哪怕是极小的洞,我和我周围的一切便会在顷刻之间被这股代表汹涌情感的急流所吞没。最后,我再也挺不住了,只得听凭潮水奔流。无可奈何,我只好完全屈服于一种自怜情绪,然后是自恨,最后则变成了自爱。我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跃过了一道深渊,安全地到达了彼岸,虽然我还在边缘处摇摇晃晃,尚末站稳脚根。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向何处去,但我那时确实感觉到自己在向前迈进,正如每当我在真正地生活时所能感受的一样。

    我相信她的这番话能够较好地表达出许多人的共同感受:一旦伪装、高墙或大坝不复存在,那么被他内心世界所禁锢的汹涌的情感浪潮就会冲走一切障碍,使之荡然无存。而且,她的话表明人对寻求成为自已有一种紧迫的需要。同时,她的话也初步揭示人如何确定自身实在的方法,即只有在他充分体验到自己处于活生生的有机状态时所产生的各种情感以后,他才能肯定他确实是他的真正自我的一部分,正如这位咨询者曾经体验过她的自怜、自恨和自爱等各种情感一样。

情感体验

    我想再进一步谈谈关于情感体验的问题。这种体验实实在在是对我们自身中未知的因素的发掘。我将尽力描述出这种现象,尽管它是很难用任何明确的语言来表达的。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原因使我们不能充分体会到自己的情感态度。这些原因可能是出于过去的经验,或可能是基于眼前的情况,也可能是出于我们所处的特定的社会环境。假如我们让自己的情感态度自由充分地表现出来,这就显得太危险,或具有太大的潜在的危害性。但是,一旦人们处于安全而自由的治疗关系中时,他们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如实地获得种种体验.人们可以通过我称之为“纯精神修养”的方式去进行这样的体验,而且他们已经这么做了。在这些短暂的时刻里,体验者便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恐惧、愤怒或柔情之中。

    或许,我能再举个例子来更好地说明这一点。从下面这段咨询者的谈话中,可以明白一些我的意思。这是与一位女性咨询者进行的第31次治疗谈话的节录。她已经好几次谈到,有一种周期性情感使她烦恼不安。她无法控制这种情感,甚至还不大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这是由于她实际上已中断了与父母的关系而产生的吗?这是一种罪恶感吗?她无法确定。最后,她以下面这些话结束了交谈。

    咨询者:我有一种感觉,但不是犯罪感。(停顿,她抽泣了)。因此……当然我是指,我还无法把它说清楚,只是觉得这是一种受到严重伤害后所产生的情感。

    治疗家:晤,不是犯罪感,只是感到受了严重的伤害。

    咨询者:(哭泣)这是……你知道,我自己常为这种情绪感到内疚;但是在以后的几年里,当我听到父母们……对他们的孩子喝斥“不要哭”时,我似乎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嗯,他们凭什么该叫孩子别哭?他们只知道自己感到不好受,但谁还能比—个孩子感到更难受呢?啊,这似乎就是我想要说的意思……我——我是说他们应当让该子哭,而且……他们或许还该体谅体谅孩子。以一种……比较客观的方式,嗯,这就是……就是我一直体验到的那种情感。我是指,现在……正是现在我所体验的这种情感。

    治疗家:我现在多少能明白一点你所指的这种情感了。看来你实际上挺像是在为自己哭泣……。

    咨询者:那当然,我已经开始明白并感受到了这一点……你看,我曾一直竭力掩藏它,(哭泣)而宁肯为此默默地忍受这许多痛苦,甚至我还得掩藏所有这些痛苦。(哭泣)这正是我要摒弃的,就是受到伤害我也不大在乎了!

    治疗家:(安详地)你感觉到了在这种情感的最底部有一种不禁为你自己而哭泣的悲伤情绪,正如你己体验过的那样。但你觉得不能流露出来,一定不能,于是你不得不用你所讨厌的、想要摒弃的痛苦来掩盖它。现在你已几乎感觉到,你与其承受这种痛苦的折磨,不如忍受伤害。(停顿)你似乎想极力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我在受到伤害,但我一直力图把它掩盖起来。

    咨询者:我以前并不清楚这一点。

    治疗家:唔,那么这实际上是你的一个新发现。

    咨询者:[同时说道)我以前真的没有弄清楚。我以为这似乎与生理的问题有关,我……我一直在我的自身内部到处查找,看是否有些东西,像神经末梢或其他诸如此类的细小组织,给捣碎了。(哭泣)

    治疗家:你觉得就好像你某些最脆弱的方面——几乎是纯生理性的——已被压碎或损害了。

    咨询者:对,而且你知道,我确实就产生了这种感情:噢,你这可怜的人!(停顿)

    治疗家:于是,你不由得对这个人,即你自己,产生出一种非常强烈的怜悯感。

    我希望上面这段引述表达出了一些我想极力说明的东西,即最大限度地体验你的情感。正如这位女性,她在这些短暂的时刻里只是深深地感到自己受了伤害,只知道为自己所承受的损害感到悲哀。在这种毫无保留的情感流泄中,人们不仅可以体验到伤害和悲哀,而且可以感受到人所能产生的一切情绪,如妒嫉、狂怒、绝望、或信心、骄傲、敏感的柔情、使人不寒而傈的恐惧、令人销魂落魄的爱情等等。

    我从这类体验中渐渐懂得,人正是在这种时刻才接近于他的本来面目,真正成为他自己。如果一个人通过治疗,以这种方式体验到了来自他自身机体的全部情感,也就是说,以这种自己能够清楚意识到的、公开的方式体验这些情感,那么他就已经体验到了他自己,体验到了他自己所具有的内在。这时,他就真正成为他自己了。

在体验中发现自我

    让我们就如何变成自己本身这一问题再作进一步的探讨。这是一个最使人感到困惑不解的问题。我想再次引用某个当事人在咨询交谈中的一些谈话记录,以期从中获得解答这个问题的启示。她谈到她在生活中所用的种种假面孔是怎样给打碎的、遗弃的,尽管这样会使人感到某种程度的惶惑,但同时又使人感到如释重负,轻松起来。她接着讲道:

    你知道,一个人把精力用来拼凑某种武断的生活模式是毫无必要的,完全是一种浪费。你以为你必须像玩积木那样自己去构造某种模式;但是,你会发现有这么多方面需要考虑,就如积木大多而不知道该把它们分别放在什么位置上好。一旦你放错了地方,就不免导致连锁反应,造成更多的不适当。于是,你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气去维持这种状况,因为稍一松手,整个模式就会坍塌。但由于过于疲惫,你最后不得不感到与其这样白费力气地维持错误状态,还不如一团混乱的好。接着体会很快看到,一旦你撒手不管、听其自然,生活模式就会自己出现,你根本无须耗费丝毫心血。你只要去发现它就行;在这种过程中,你也会发现自己。你必须让你的经验向你揭示其深刻含义;假如你要自作聪明地把某种意义强加给经验的话,那么你就是在反对自己。

    现在让我按照我的理解来解释一下她的这段富有诗意的谈话。我想,所谓变成自己,在她看来就是要去发现存在于不断变幻的经验中的模式,或内在秩序,而不是把经验纳入某种轨道,变成某种伪装或面目全非的结构。“变成自己”的意思就是去发现存在于自己的感觉和反应中的统一与和谐。真正的自我应该在一个人自己的经验中自然而然地找到,而不是强加。

    通过引用这些咨询者的谈话片断,我一直力图说明由于他们跟治疗家建立了充满热情和谅解的、富有益处的关系,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咨询者似乎开始逐步地、痛苦地探索在他用来对付世界的面具后边究竞是什么,甚至他自己也一直受着这个面具的欺骗。他深刻地,而且常常是生动地体验到了隐藏在他自身内部的各种因素,因此他越来越变成了他自己。他不再装着处处顺应别人,不再玩世不恭地否认一切情感,也不再披上理智的外衣,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充满情感的、起伏变幻的生命过程。一句话,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以下删除]

抛开面具后出现的新人

    我想有些人可能会问,“咨询者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仅仅对我们说他抛弃了面具还不够,我们还要知道面具后面掩蔽的是什么人?”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决非易事,这是由于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每个人都想成为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有独自特点的人。不过,我可以指出我所目睹的经过治疗而出现的新人所具有的一些特征倾向。任何人都多少有些这类特点,但没有人能够全部具备。尽管如此,我仍然可以根据我所治疗过的人来进行一些概括。

对经验开放

    首先,人们在这一变化过程中变得比较开放地对待自己的经验。这在我看来有丰富的含义,它与防御戒备性态度相反。心理实验证明,如果感官信息与自我的组织模式有矛盾,这些信息就往往在意识中遭到歪曲。换句话说,我们只能容纳那些符合预先存在于我们心中的图象的东西,而不能如实地接受全部感官信息。

    但是,当人们处于我己描述过的那种安适的关系中时,他们的防御戒备心和僵化态度往往会消失,而以愈益开放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经验。他们变得更易于了解源于自身机体内部的情感和态度,同时也变得更能认识周围的客观现实,而不是以先入之见去一味硬套。他们能够看到,并非一切树木都是绿的,并非一切男子都像刻板无情的神父,并非一切女性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并非一切失败都证明自己毫无是处,……。他们可以从新的环境中如实地获得证据,而不是曲解存在,使之符合早已持有的模式。可以想见,一个人越是开放地对待其经验,他就越能够以现实的态度去对待周围的人,正视他的新环境,处理他所面临的新问题。这就意味着他的信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可以容忍模糊。他可以接受对立的证据,而不封闭现实。我相信,这种在认识自己周围的客观实在时所抱有的开放态度,是那些通过治疗而呈现新貌的人的一个重要因素。

    也许,我可以用一次治疗交谈的记录来对此作出更生动的说明。一位年青的男性专业人员在第41次交谈时说,他在对待自己的机体感官和情感体验上已变得越来越开放了。咨询者:在我看来,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说出我所体会列的全部变化。但可以肯定地说,我近来对自己的生理结构已抱有更尊重和更客观的态度,我的意思是我不再对我的自身提出过高的要求。这便是治疗产生的结果。我过去常常想克服自己在晚餐后产生的疲乏感。而现在,我己能比较确切地感到我真的累了,我并未有意使自己疲乏,这不过是我在生理方面有些虚弱罢了。我过去对自己的倦意看来是过于苛刻。

    治疗家:所以现在你能容忍自己感觉累了,而不再以一种责难的态度来对待它。

    咨询者:是的,我已不再认为我不应该产生疲乏或别的感觉。我不再与自己的疲乏感过意不去,也不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这一点似乎有极其深刻的意义。而且,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过去为什么要持那种苛求态度的原因。这主要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如此对待这类事情的。例如,我若是病了,并且告诉了家里的人,我父亲就明显地希望替我干点什么,但同时他要说,“天哪,这太麻烦了。”你知道,他的态度就是这样。治疗家;他看来挺讨厌生病。

    咨询者:对,我敢说我父亲对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太满意,正如我过去一样。去年夏天我把背部扭伤了,我当时听见“嚓”的一声,我立刻明白糟了。开始,我感到持续不断的剧烈疼痛。医生检查后对我说不要紧,只要注意不再过皮扭曲,伤就会自己好的。唔,大约在几个月前他说的这话,但是直到最近,见鬼,我还觉得疼,依然如故。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治疗家:这并不说明你有什么不对。

    咨询者:是的,我似乎过分感到疲乏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长期不愈的扭伤,所以——我已经跟医院的大夫约好用X光透视一下。你可以看到,我对这方面的感觉已变得比较准确客观。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也能够这样准确而客观地去感觉我吃的东西和我吃了多少。这真是一种深刻的变比。当然我跟妻子和孩子的关系也是——啊,要是你能看得见我的内心世界,你会简直认不出来——正如你具有的关系一样。我是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实在更真实的了,你对孩子抱有真正的爱,同时又从孩子那里得到同样的爱。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们越来越尊重琼蒂,我们都是如此。我们都注意到了——是的,我们都注意到了她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这可真是件意义深刻的事情。

    治疗家:依我看,你现在似乎已能更准确地理解你自己。如果你的身体感到疲乏,你会留意到并相信这一点,而不表示责难;如果你的身体出现疼痛,你能立即察觉;如果你真正爱你的妻子和孩子,你也能感受到,而且能体会到其间的差异。

    从这段不长的然而具有象征意义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我一直想极力说明的问题,即对待自己经验的开放。起初,这个人不能自由地感觉自己的疼痛和疾病,因为他认为这是不可容忍的。他不能体会自己对孩子的柔情和爱,因为这样的感情似乎意味着脆弱,结果他不得不时常装出一付刚强的男子汉气概。但是,他现在能够真正开放地对待来源于自身机体的经验:当他累了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疲乏;当他的机体组织出现疼痛时,他能感到疼痛;他可以自由地体验自己对女儿的爱,也可以对她生气,甚至表示出来,正如他自己后来所说。总之,他能够在生活中体会到来自他的整个机体的全部经验,而不是将它们排斥在意识之外。

信任自己的机体

    那些经过治疗改变的人的第二大特点是,他们越来越深刻地发现自己机体的可靠性,认为它是一个最好不过的工具,因为它能够在任何新的环境下找到最恰当的行为方式。

    如果这话看来有点使人莫名其妙的话,我可以详细谈谈这个问题。为了帮助理解,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面临下述这些存在的选择:“我是回家度假,还是独自消磨时光?”“我要喝别人给我的第三坏鸡尾洒吗?”“我愿意选择此人作我的伴侣吗?”请想想在这样一些情况中,经过治疗改变的人会作出什么反应呢?只要他开放地对待他的感官经验,他就可以得到一切有关的资料,在这基础上他可以制定恰当的行为方式。他对自己常常是复杂而矛盾的情感和冲动了如指掌。他能够自由地感知社会的要求,无论是相对僵化的“法令”,还是朋友和家庭的愿望。他能够回忆起曾有过的类似情景,以及自己在那时的不同行为所导致的后果。他对这种复杂的生活情景具有比较准确的认识。他可以让他的机体组织和意识较好地共同考虑、权衡和比较各种刺激、需要和要求,以及它们各自的重要性和紧迫性。通过这种复杂的权衡和比较,他可以找到在这一特定情景中能够最大限度满足他的全部需要的行动途径,既包括长远的需要,也包括近期的需要。

    在这种斟酌权衡某一特定的生活选择所包含的各种因素时,人的机体组织并不是一贯正确,有时也可能作出错误的选择。但是,由于他对自己的感性经验常常持开放的态度,所以一旦出现令人不满的后果,他便能立即意识到,并迅速进行修正。

    这可能有助于我们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大多数人不能正确估量和权衡所面临的选挥,这主耍是因为我们常常把某些不属于自己经验的因素考虑在内,同时又把某些经验以内的成分排斥在外。举例来说,—个人可能坚持认为“我可以饮烈酒而不醉,”但只要看看他过去的经验,他的话就很难说是正确的。又如一位年轻女子在她未来的丈夫身上可能只看见其优点和长处,但如果她对自己的经验开放些,她就会发现他也具有弱点和毛病。

    一般说来,当咨询者对其经验持开放的态度时,他就会发现他的机体组织是值得信赖的。他不再那么害怕自己的情感反应,对源于自身机体的各种复杂丰富的情感和倾向越发感到信任和喜爱。良心对他来说,已不再是一个铁面无私的监察官,专门监视那些富于危险、不可预测的本能冲动,因为人们很少敢让这些冲动自由地表现出来,而现在良心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已经与情感思想和睦相处,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且,我们发现一旦消除了严厉的监视和控制后,本能冲动和情感思想完全可以实行恰如其分的自理。

[以上删除]

出自个人内心的评判

    当一个人由于治疗而正在向真正的人转变时,他的另一个独特倾向表现在他的选择、决定和价值判断的根源和出发点。他越来越感到评价的基点存在于自身内部,因而他逐渐不再寻求他人的赞同或否定,不再依赖他人提出的生活标准,也不再依靠他人来帮助自己作出决定和选择。他认识到自己进行选择的基点在自身内部,唯一值得考虑的问题是:“我的生活方式能使我真正感到满意吗?能真正表现我自己吗?”我想,这一点对任何有创造性的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我举一个例子,它或许能有助于说明这个问题。这段简要的对话引自我与一个年轻女研究生的交谈记录。她来寻求咨询帮助,因为她有许多烦恼,甚至考虑过自杀。在交谈过程户,她发现自己有一种极强烈的愿望,即希望依赖他人,希望有人为她指点生活的道路和方向。因此,她对那些未能给她足够指导的人抱有苛刻的批评态度。她一个接着一个地评论她的教授,她痛心地认为没有一个教授能使她懂得任何具有深刻意义的东西。后来,她开始逐渐意识到造成这种现象的部分原因是她自己未能主动地配合老师学习这些课程。接着就是下面这段我要引述的对话。

    从这段引述中,我想你们可以进一步理解“一个人承认评价的基点存在于自身内部”的深刻含义。现在让我们看看这段引述,它摘自与这位年轻女性的一次后期交谈,她在这时已经开始逐步认识到她自己可能对学习的落后负有部分责任。

    咨询者:啊,我不知道我是否一直在四处瞎碰,结果只求得一知半解,而没有真正掌握什么知识,也根本没有真正定下心来深钻学问。

    治疗家:也许,你的学习就象蜻蜓点水,没有在某一点上进行深入地挖掘。

    咨询者:嗯,因此我说——(缓慢地、沉思地)嗯,据此看来,嗯,事实上全在我自己。我是说,我事实上根本不能在学习上依赖他人。(很轻地)我得靠自己。

    治疗家:你现在开始明白了——只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你完成学业——你必须认识到除你自己以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越俎代庖。

    咨询者:(长时间停顿——静坐沉思)我显得象吃了一掠吧。(轻轻地笑了)

    治疗家:吃惊?你是说这是一桩使人吃惊的事吗?

    咨询者:噢,(很长时间的停顿——明显地在与内心情感作斗争)

    治疗家:你愿意再进一步谈谈你这是什么意思吗?这真的使你感到惊吓?

    咨询者:(笑起来)我,唔——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是说——唔,我就象断了线的风筝(停顿),我似乎处于——我自己也不清焚——处于一个非常脆弱的位置。但是我,唔,我把这种想法全倒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几乎是自己涌出来的,而不是我说出来的。好象我把什么东西放了出来似的。

    治疗家:你觉得它很难说是你自身的一部分。

    咨询者:啊,我对此感到万分惊讶。

    治疗家:你好象觉得,“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说过这样的话?”(两人都笑起来)

    咨询者:真的,我以前可没有这种感觉。我一直——唔,这真象我在说某种想法,唔,它本来就是我白男的一个组成部分。(停顿)或者说,唔,(困惑不解地)它是我拥有的某种东西,唔,我说不清楚。我感到有了力量,但同时我又感到——意识到这是一件使人害怕和吃惊的事。治疗家:对啦,你的意思是当你诉说这种想法时,你感到有一种力量支持你,但同时你对自己所说的又感到害怕,是吧?

    咨询者:嗯,我感觉如此。例如,就是此时此刻我也感到——我的内部有一种力量在冲动汹涌,好象确实有某种强大的存在。不过,唔,它最初只是一种身体的感觉,它脱离我长期以来一直依凭的支撑而涌现出来。

    治疗家:你感觉到了某种深藏于你自己内部的强大东西,它不断向外汹涌;同时,你又觉得一旦将它表述出来,你就会感到自己像失去了原有的支撑。

    咨询者:嗯,大概是这样——我不敢肯定——我想它打乱了我一直习惯的精神结构。

    治疗家:它在一定程度上震撼了原有的强大结构,使它完全被震松了。

    咨询者:嗯,(停顿,然后谨慎地然而确信无疑地)我,我想——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到我将开始去做更多我应该做的事……我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做。看来,在我生活的条条大道上,我还得开辟新的行为途径——或许——我可以看到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经干得好多了。

    我希望这段引述能帮助说明那种被一个正在成为有自己特点和有责任感的人所体验到的力量,以及伴随着他所承担的责任而同时产生的烦恼和不安。

愿意成为一个变化的过程

    这里,我愿意指出那些为发现自己和变成自己而努力奋斗的人所具有的最后一个特点,即他们宁愿成为一个变化的过程,而不愿做某种单纯的成品。当咨询者刚一进入治疗关系时,他总希望达到某种固定的状态;他总想触及能解决问题的关键,他希望工作效率高,婚姻状况使人满意。在自由的治疗对话中,他常常会放弃这些一成不变的目标,愿意接受这样一种令人满意的认识;他不是一个固定僵化的实体,而是一个变化的过程。

    一位咨询者在结束治疗时,似乎感到有些迷惑不解,他说:“我还没有完成自我综合和自我重新组织的工作,但这并不使人气馁,只是有点困惑罢了。现在我认识到这原来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它令人激动,有时还使人感到不安,同时它又使人大受鼓舞,感到自己在行动,在朝着一个确定的目标前进,尽管你并不能总是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目标究竟是什么。”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到我所说的“信任自身机体组织”,以及“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变化的过程”。

    我再引用一段咨询者就生命存在的流动性所说的话,“整个经验系列和我从中发现的意义似乎把我引入了一个既迷人又令人惊吓的过程。当我最后竭力去理解经验的直接含义时,我只是感到自己好象在经验的左右下,朝着一些我只能模糊定义的目标迈进。我的感觉表明,复杂的经验系列像河水一样奔流不息,从中我可能有幸懂得经验自身包含的不断演变的复杂性。”显然,他把自己看成为一个流变不止的过程,而不是已经完成的结果。这意味着人应该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而非一成不变的实体;是一条奔流不停的江河,而非坚硬的顽石;是潜能不断变化实现的集锦,而非若干固定特征的简单汇集。

小结

    我已经对你们描述了那些努力变成自己的人在生活上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我的职业使我有幸能与他们建立密切的关系。我试图尽可能精确地揭示这种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过程所包含的意义。我相信我自己对此的认识也是不清楚和不完全的,因为我的理解和认识也在不断改变。我希望你们只将我所讲的当作一个目前暂时有用的解释,而不是最后的定论。

    我所以要强调这只是某种暂时的解释,因为我想澄清一点:我并不是在告诉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变成这种人,这便是你们的目标。”我只是向你们讲述我在咨询者的经验中所窥见的种种意义,我的描述或许能说明你自己的经验,或者能给你的经验增添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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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指出,人们似乎有一种成为真正自己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是一个有利的心理因素,它促使人摒弃他农生活中常用的面具,促使他去发现和体验隐藏在面具后面的陌生人——他自己的被掩盖起来的部分。我也刻画了那些经过治疗而形成的新人的某些特点,如:开放地对待自己的机体经验;相信自己的机体是感知生活的最佳工具;承认自己有责任作一个有独自特点的人;最后,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一个不断流变的前进过程,并力图在这个经验的流程中不断发现自我的新内容。在我看来,只要我们处于变成一个真正的入的过程时,这些特点就要出现。

人生的意义及人生中的境界

冯友兰

(1895-1990),中国现代哲学家。本文选自李中华编《冯友兰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5

    何谓“意义”?意义发生于自觉及了解;任何事物,如果我们对它能够了解,便有意义,否则便无意义;了解越多,越有意义,了解得少,便没有多大的意义。何谓“自觉”?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一种事情,便是自觉。人类与禽兽所不同的地方,就是人类能够了解,能够自觉,而禽兽则否。譬如喝水吧,我们晓得自己在喝水,并且知道喝水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兽类喝水的时候,它却不晓得它在喝水,而且不明白喝水是一回什么事,兽类的喝水,常常是出于一种冲动。

    对于任何事物,每个人了解的程度不一定相同,然而兽类对于事物,却谈不到什么了解;例如我们在礼堂演讲,忽然跑进了一条狗,狗只看见一堆东西,坐在那里,它不了解这就是演讲,因为它不了解演讲,所以我们的演讲,对于它便毫无意义。又如逃警报的时候,街上的狗每每跟着人们乱跑,它们对于逃警报,根本就不懂得是一回什么事,不过跟着人们跑跑而已。可是逃警报的人却各有各的了解,有的懂得为什么会有警报,有的懂得为什么敌人会打我们,有的却不能完全了解这些道理。

    同样的,假如我们能够了解人生,人生便有意义,倘使我们不能了解人生,人生便无意义。各个人对于人生的了解多不相同,因此,人生的境界,便有存分别。境界的不.同,是由于认识的互异;这,有如旅行游山一样,地质学家与诗人虽同往游山,可是地质学家的观感和诗人的观感,却大不相同。

    人生的境界,大体上可分为四类:()自然境界——最低级的,了解的程度最少这一类人,大半是“顺才”或“顺习”。()功利境界——较高级的,需要进一层的7解。()道德境界——更高级的,需要更高深的理解。()天地境界——最高的境界,需要最彻底的了解。在自然境界中的人,不论干什么事情,不是依照社会习惯,侄是依照其本性去做,他们从来未曾了解做某种事情的意义。往好处说,这就是“天真烂漫”,往差处说便是“糊里糊涂”。他们既不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不明白做某种事情有什么意义,所以他们可说没有自觉。有时他们纵然是整天笑嘻嘻,可是却不自觉快乐。这,有如天真的婴孩,他虽然笑逐颜开,可是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快乐,两种情况,完全相同。这一类人,对于“生”“死”皆不了解,而且亦没有“我”的观念。功利境界中的人,对于人生的了解,比较进了一步,他们有“我”的观念,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为着功利,为着自己的利益打算。这一批人,大抵贪生怕死。有时他们亦会为社会服务,为国家做点事,可是他们做事的动机,是想换取更高的代价,表面上,他们虽在服务,但其最后的目的还是为着小我。在道德境界中的人,不论所做何事,皆以服务社会为目的。这一类人既不贪生,又不怕死;他们晓得除“我”以外,上面还有一个社会,一个全体。他们了解个人是社会的一部分,个人与社会是部分与全体的关系。就普通常识来说,部分的存在似乎先于全体,可是从哲学来说,应该先有全体,然后始;个体。例如房子中的支“柱”,是有了房子以后,始有所谓“柱”,假使没有房子,则柱不成为柱,它只是一件大木料而已。同样,人类在有了人伦的关系以后,始有所谓“人”如没有人伦关系,则人便不成为人,只是一团血肉。不错,在没有社会组织以前,每个人确已先具有一团肉,可是我们之成为人,却因为是有了社会组织的缘故。道德境界中的人,很清楚的了解这一点。天地境界中的人,一切皆以服务宇宙为目的。他们生死的见解,既无所谓生,复无所谓死;他们认为在社会之上,尚有一个更高的全体——宇宙。科学家的所谓宇宙,系指天体,太阳系及天河等,哲学家的所谓宇宙,剩一切,所以宇宙之外,不会有其他的东西,我人绝对不能离开宇宙而存在。天地境界的人能够彻底了解这些道理,所以他们所做的事,便是为宇宙服务。

    中国的所谓“圣贤”,应该有一个分别,“贤”是指道德境界的人,“圣”是指天地界的人。至于一般的芸芸众生,不是属于自然境界,便是属于功利境界。要达到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非常容易,要想进入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却需要努力,只有努力,才能了解。究竟要怎样做,才算是为宇宙服务呢?为宇宙服务所做的事,绝对不是什么离奇特别的事,与为社会服务而做的事,并无二致。不过所做的事虽然一样,了解的程度不同,其境界就不同了。我曾经看见一个文字学的教授,在指责一个粗识文字的老百姓,说他写了一个别字。那一个别字,本来可以当做古字的假借,所以当时我代那写字的人辩护。结果,那位文字学教授这样的回答我:“这一个字如果是我写的就是假借,出自一个粗识文字的人的手笔,便是别字。”这一段话很值得寻味,这就说,做同样的事情,因为了解程度互异,可以有不同的境界。再举一例:同样是大学教授,因为了解不同,亦有几种不同的境界:属于自然境界的,他们留学回来以后,有人请他教课,他便莫名其妙的当起教授来,什么叫做教育,他毫不理会;有些教授则属于功利境界,他们所以跑去当教授,是为着提高声望,以便将来做官,可以铨叙较高的职位;另外有些教授则属于道德境界,因为他们具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怀抱;有些教授则系天地境界,他们执教的目的,是为欲“得宇宙天才而教育之”。在客观上,这四种教授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可是因为了解的程度不同,其境界自有差别。

    《中庸》有两句话:“圣人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矣。”所谓“赞天地之化育”并不是帮助天地刮风或下雨,“化育”是什么?能够在天地间生长的都是化育,能够了解这一点,则我们的生活行动,都可以说是“赞天地之化育”,如果不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们的生活行动,只能说是“为天地所化育”。所谓圣人,他能够了解天地的化育,所以始能顶天立地,与天地参。草木无知(不懂化育的原理),所以草木只能为天地所化育。

    由此看来,做圣人可以说很容易,亦可以说很难。圣人固然可以干出特别的事来,但并不是干出特别的事,始能成为圣人。所谓“迷则为凡,悟则为圣”,就是指做圣人的容易,人人可为圣贤,其原因亦在于此。

    总而言之,所谓人生的意义,全凭我们对于人生的了解。

我的世界观

爱因斯坦

(1879-1955).德国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晚年移居美国。本文选自赵中立、许良英编(纪念爱因斯坦译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9

    我们这些总有一死的人的命运多么奇特!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只作一个短暂的逗留;目的何在,却无从知道,尽管有时自以为对此若有所感。但是,不必深思,只要从日常生活就可以明白: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首先是为那样一些人,我们的幸福全部依赖于他们的喜悦和健康;其次是为许多我们所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命运通过同情的纽带同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我每天上百次的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是以别人(包括生者和死者)的劳动为基础的,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报偿我所领受了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着的东西。我强烈地向往着俭朴的生活。并且时常发觉自己占用了同胞的过多劳动而难以忍受。我认为阶级的区分是不合理的,它最后所凭借的是以暴力为根据。我也相信,简单淳朴的生活,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对每个人都是有益的。

    我完全不相信人类会有那种在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每一个人的行为不仅受着外界的强制,而且要适应内在的必然。叔本华说:“人虽然能够做他所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所想要的。”这句格言从我青年时代起就给了我真正的启示;在我自己和别人的生活面临困难的时候,它总是使我们得到安慰,并且是宽容的持续不断的源泉。这种体会可以宽大为怀地减轻那种容易使人气馁的责任感,也可以防止我们过于严肃地对待自己和别人;它导致一种特别给幽默以应有地位的人生观。

    要追究一个人自己或一切生物生存的意义或目的,从客观的观点看来,我总觉得是愚蠢可笑的。可是每个人都有一些理想,这些理想决定着他的努力和判断的方向。就在这个意义上,我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看作生活目的本身──我把这种伦理基础叫做猪栏的理想。照亮我的道路,是善、美和真。要是没有志同道合者之间的亲切感情,要不是全神贯注于客观世界──那个在艺术和科学工作领域里永远达不到的对象,那么在我看来,生活就会是空虚的。我总觉得,人们所努力追求的庸俗目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都是可鄙的。

    我有强烈的社会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但我又明显地缺乏与别人和社会直接接触的要求,这两者总是形成古怪的对照。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旅客”,我未曾全心全意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为接近的亲人;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我总是感觉到一定距离而且需要保持孤独──而这种感受正与年俱增。人们会清楚地发觉,同别人的相互了解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但这不值得惋惜。无疑,这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会失去他的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的心境;但另一方面,他却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能够避免那种把他的内心平衡建立在这样一些不可靠的基础之上的诱惑。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政体。让每一个人都作为个人而受到尊重,而不让任何人成为被崇拜的偶像。我自己一直受到同代人的过分的赞扬和尊敬,这不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也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功劳,而实在是一种命运的嘲弄。其原因大概在于人们有一种愿望,想理解我以自已微薄的绵力,通过不断的斗争所获得的少数几个观念,而这种愿望有很多人却未能实现。我完全明白,一个组织要实现它的目的,就必须有一个人去思考,去指挥、并且全面担负起责任来。但是被领导的人不应当受到强迫,他们必须能够选择自己的领袖。在我看来,强迫的专制制度很快就会腐化堕落。因为暴力所招引来的总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而且我相信,天才的暴君总是由无赖来继承的,这是一条千古不易的规律。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总强烈地反对今天在意大利和俄国所见到的那种制度。像欧洲今天所存在的情况,已使得民主形式受到怀疑,这不能归咎于民主原则本身,而是由于政府的不稳定和选举制度中与个人无关的特征。我相信美国在这方面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们选出了一个任期足够长的总统,他有充分的权力来真正履行他的职责。另一方面,在德国政治制度中,为我所看重的是它为救济患病或贫困的人作出了可贵的广泛的规定。在人生的丰富多彩的表演中,我觉得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只有个人才能创造出高尚的和卓越的东西,而群众本身在思想上总是迟钝的,在感觉上也总是迟钝的。

    讲到这里,我想起了群众生活中最坏的一种表现,那就是使我厌恶的军事制度。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的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对他鄙夷不屑。他所以长了一个大脑,只是出于误会;光是骨髓就可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了。文明的这种罪恶的渊薮,应当尽快加以消灭。任人支配的英雄主义、冷酷无情的暴行,以及在爱国主义名义下的一切可恶的胡闹,所有这些都使我深恶痛绝!在我看来,战争是多么卑鄙、下流!我宁愿被千刀万剐,也不愿参与这种可憎的勾当。尽管如此,我对人类的评价还是十分高的,我相信,要是人民的健康感情没有遭到那些通过学校和报纸而起作用的商业利益和政治利益的蓄意败坏,那么战争这个妖魔早就该绝迹了。

    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是奥秘的经验。它是坚守在真正艺术和真正科学发源地上的基本感情。谁要体验不到它,谁要是不再有好奇心,也不再有惊讶的感觉,谁就无异于行尸走肉,他的眼睛便是模糊不清的。就是这样奥秘的经验──虽然掺杂着恐惧──产生了宗教。我们认识到有某种为我们所不能洞察的东西存在,感觉到那种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们的心灵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正是这种认识和这种情感构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在这个意义上,而且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是一个具有深挚的宗教感情的人。我无法想象存在这样一个上帝,它会对自己的创造物加以赏罚,会具有我们在自己身上所体验到的那种意志。我不能也不愿去想象一个人在肉体死亡以后还会继续活着;让那些脆弱的灵魂,由于恐惧或者由于可笑的唯我论,去拿这种思想当宝贝吧!我自己只求满足于生命永恒的奥秘,满足于觉察现存世界的神奇结构,窥见它的一鳞半爪,并且以诚挚的努力去领悟在自然界中显示出来的那个理性的一部分,倘若真能如此,即使只领悟其极小的一部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信条

弗洛姆

(1900-1980),德国哲学家。本文选自《在幻想锁链的彼岸》,张燕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我相信,人是自然进化的产物,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人又能超越自然,那是因为人具有理性和自我意识。

    我相信,人的本质是可以搞清楚的。不过,这一本质并不是一种实体,它具有历史上一切时代人的特征。人的本质包括前面所论述过的、内在于人的生存中的矛盾,这一矛盾迫使人做出反应,以便找到解决矛盾的一种方法或途径。人在这种生存的矛盾中不可能是中立的、被动的。生活以及人之所以作为一个人的事实向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为了达到与自己的同类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经验,如何克服人本身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分裂?人必须在他生活的每时每刻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不但一或者首先——用思想和语言文字来回答,而且也要通过自己的生存方式和行为方式对这个问题做出答复。

    我相信,关于生存问题的答案是有限的,也是能够表达清楚的(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便是这些答案的一本目录册)。然而,这些答案的基本范畴只有两个:一是通过倒退到人类以前的生存形式,取消人所固有的理性和爱情这些特性,来寻求人与自然的再次和谐;二是充分发挥人的力量,从而达到与自己的同类以及同自然界的最终的新的和谐,而这也正是人的最终目标。

    我相信,第一种回答是注定要失败的。它只能导致死亡、毁灭、痛苦,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和谐与力量,不可能使人得到全面的发展。第二种回答则需要消灭贪婪和自私自利者,它要求守纪律、有意志,尊重那些引路人。虽然,要做到这一点是很困的,但这却是惟一不会失败的答案。事实上,在最终目标实现以前,为接近这个目标所扩大了的活动和努力的范围都有一种相同的效果,它增强了人的生命力。

    我相信,人的基本选择是生与死的选择。每一个行动都蕴含着这种选择。人民选择的自由,然而,这种自由是有限的。有许多有利的或不利的条件会使人屈服一他的心理结构、他所诞生的那个社会的状况,他的家庭、教师以及他所遇到的或选择的朋友。人的任务就是要扩大自由的领域,创造生的条件,取消导致死的状况这里边所说的生与死不是生物学的状态,而是指存在的状态,指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状态生意味着不断变化,不断地产生。死意味着发展的停止,意味着僵化和重复。许多的不幸命运就在于他们不能做出选择。他们既不是活着的,又没有死去。生活成一种负担,一项无目的的事业,忙忙碌碌成了保护人不在阴暗王国受折磨的手段。

    我相信,生命和历史都不具有一种终极的意义,它使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意义或使每个人的痛苦成为理所当然的事。考虑到扰乱人的生存的矛盾和软弱性时,这样一种看法便显得十分幼稚了,即人寻求一种“绝对”,正是这种绝对才使人对确定性生了幻想,摆脱了冲突、怀疑和责任心。然而,上帝并不会披着神学、哲学或历史的衣来拯救或谴责人类。只有人才能找到生活的目的以及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然,人不能找到拯救的最终的或绝对的答案,但是,人能努力争取达到经验的这一度、深度和明晰性,这一经验使他获得丢掉幻想而生活的力量,使他获得自由的力量

    我相信,没有人能通过为别人做出选择而“拯救”了别人。一个人能为别人所的就是真诚地、友好地向他表明各种各样的选择,而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或幻想。真实的选择相冲突能激起一个人内含的一切能量,并使他选择生,而反对死。如果不能选择生的话,那么,就没有人能向他注入生命。

    我相信,有两种途径可以达到的选择。一是责任和对道德律令的服从。这途径是有效的。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几千年内,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基督教的十诫。许多人犯了罪,他们的罪行被那些颁布命令的权威人士所揭示。另一条途径乃是产生一种从善的幸福感。我所说的幸福感,并不是指边沁主义或弗洛伊德所的快乐。我指的是崇高的存在,从中可以肯定我自己的权利和同一性。

    我相信,教育意味着使青年人能了解到人类最优秀的遗产。但是,大部分遗产用语言表达的,只有当这些语言在一个教师和社会的实践及其结构中成为现实的候,这一遗产才是有效的。思想只有活生生地物质化的时候才能影响人,永远仅停在字里行间的思想只能改变语言本身。

    我相信人的完美性。这种完美性意味着人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当然,这并不用说人必须要实现这个目标。如果一个人不选择生,不成长起来的话,他就必然要灭,必然要成为一具活着的僵尸。罪恶、自我的丧失与善和生命力一样,都是真真实然而,这些只是人的第二潜在性,如果人不选择实现他的首要的潜在性的话。

    我相信,人天生是一个圣人或一个罪犯,这仅仅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许多人都善和恶的倾向,尽管对这些倾向的侧重点四人而异。因此,我们的命运大都是由那些影响所决定的,这些影响改变和形成那些被给予的倾向。家庭是最重要的影响。不过,家庭本身主要还是社会的一个代理人,是一个社会想把那些价值和规范强加于其成员们身上的传送带。因此,个人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乃是人所诞生的社会的结构和价值。

    我相信,社会既有促进的作用,又有阻碍的作用。人只有在与他人的合作中,在工作的过程中,才能发展自己的力量,人也只有在历史的过程中才能创造自己。但是,至今许多社会只为少数人的目的服务,这些少数人也只想利用大多数人,其目的则是为了阻止人们发展自己的力量,因此,他们不得不使用自己的权力来愚弄和威胁大多数人(因而,也间接地愚弄了他们白己)。由于这个原因,社会通常呈与人性、与对每一个人都有效的普遍规范相冲突的。只有当社会的目的与人类的日的相一致的时候,社会也就不再使人残缺,不再出现罪恶丁。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体现着人性。虽然.我们在智力、健康、才能各方面有所不同,但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圣人、罪犯、成年人和儿童,谁也不是谁的上级或法官。我们都由于释迦牟尼而觉醒,都由于基督而受苦,都由于成吉思汗、斯大林和希特勒面遭到杀害和抢劫。

    我相信,人只有实现自己的个性,永远不把自己还原成一种抽象的、共同的名称,才能正视整个人类普遍的经验。人一生的任务恰恰是既要实现自己的个性,同时又要超越自己的个性,达到普遍的经验这样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任务。只有全面地发展个人的自我才能抛弃利己主义。

    我相信,只有当一个新型的人出现的时候,一个正在出现的统一世界才能真正地存在。这个新型的人便是从古老的土壤和血缘的束缚中出现的,他感到自己就是人类的儿子,是世界的一个公民,而不是人类之外的任何存在物;他忠诚于人类和生命,熟爱自己的国家,因为他爱整个人类,他的判断不会由于民族的忠诚而遭到歪曲。

    我相信,人的成长即是…个不断获得新生和不断觉醒的过程。我们通常是处于半睡眠半醒着的状态,只有当我们去从事我们的事业的时候才足够地清醒;但是,我们在考虑生存的时候却不是这样,这是有关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惟一任务。人类伟大的领袖乃是那些能使人从半睡眠状态中觉醒过来的人。人类最大的敌人则使人类陷于沉睡之中,而不管人类的安眠药是对上帝的崇拜还是对金钱的崇拜。

    我相信,在过去四千年的历史中,人类的发展确实是令人惊奇和鼓舞的。人的理性发展到这样一个程度,即人能解开大自然之谜,并能使自己摆脱盲目的自然力量的权威。但是,正当人类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刻,正当人类踏进新世界的门槛的时候,人又不得不屈服于所创造出来的事物与组织。人发明了一种新的生产方法,却把生产和分配当做自己的新的偶像。人崇拜自己的双手所制造出来的产品,并把自己还原成商品的奴仆。人徒劳地使用上帝、自由、人性、社会主义这些名称,他对自己的这些一炸弹和机器——感到自豪,他吹嘘自己毁灭的力量,目的都是为了掩盖人的软弱性。

    我相信,将人类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的惟一的力量是理性,是认识人类所把握的许多思想的非真实性的能力,是认识被那些欺骗者和意识形态的鼓吹者所掩盖着的现实。理性不是认识的一种躯体,而是“一种能力,一种在其作用和效果中被全面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结合和分散的权力”。暴力和武器不能拯救我们,健全的理智和理性才能拯救我们。

    我相信,当人具有希望和信仰的时候,理性才是有效的。歌德说过,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之间的最明确的区别就在于信仰什么和怀疑什么;歌德还说,信仰占统治地位的一切时代都是光辉的、进步的、有成效的,而那些由怀疑所支配的时代则是渐趋灭亡的,因为谁也不会使自己对毫无成效的事物发生兴趣。歌德的这些话是正确的13世纪,文艺复兴运动、启蒙运动无疑都是信仰和希望的时代。我觉得,20世纪的西方世界正是由于这样一个事实而欺骗了自己,即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和信仰。事实上,在西方世界,不存在任何对人的信仰。因此,对机器的信仰并不能从灭亡中将我们拯救出来;相反,这种“信仰”只能加速自身的毁灭。西方世界既不会出现一种人道主义的复兴(在这种复兴中,问题主要不在生产和工作,而在于人性的最全面的发展),也不会取消其他伟大的文明世界所具有的一切。

    我相信,认识真理首先不是一个智力问题,而是一个性格问题。最重要的因素是具有敢说个“不”字、敢于不服从权威的命令和公众舆论的命令的勇气。这种人再处于熟睡状态,而成为人;他觉醒了,并失去了无能、无用之感。亚当和普罗米修斯是两个伟大的叛逆者,正是他们的“罪行”解放了人类。但是,具有说声“不”字的能力从意义上讲也蕴含着说声“是”的能力。对上帝做出“肯定”的回答,也就是给凯撒说声否定回答;对人的“肯定”也就是对所有想奴役、剥削和愚弄人的那些人的否定。

    我相信自由、相信人成为人的权力,相信人肯定自己并与所有试图阻碍人成为个人的那些人做斗争的权力。但是,自由不只是残酷压迫的废除,它不只意味着“脱”,而意味着这样一种自由——获得“独立”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自由,而不是充分有或使用物与人的自由。

    我相信,无论是西方资本主义、苏联的还是中国的共产主义都不可能解决未来的问题。他们都产生了将人变为物的官僚主义机构。人必须将自然和社会的力量置自己的意识和理性的控制之下,置于那些自由的、联合起来的生产者的控制之下,不是置于一个管理物和人的官僚机构的控制之下。这些生产者管理着万物,并使物服从人的意志。人是万物的尺度,不是“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选择,:官僚主义和人道主义之间的选择。民主的、非集权化的社会主义正是这些状况的现,这些状况对于实现全面发挥人的一切力量这个最终目的来说乃是必不可少的。

    我相信,个人和社会中的最严重的错误之一便是遵循统一的思维选择。“是死是活”、“要一种异化的工业文明还是个人主义的前工业化的社会”、“重新武装起来是处于无能为力的状态”,这些都是这种思维的例子。当然只有在人们从陈腐思想紧紧束缚下解放出来的时候,只有在人们允许发出人性和理性的声音的时候,才存在着或表现出别的新的可能性。“减少罪恶”的原则乃是失望的原则。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原则只能延长罪恶的时期,直至更大的罪恶出现。冒险去从事正义的、人类的事业,相信人性和真理声音的力量,较之所谓的机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更为现实。

    我相信人必须摆脱奴役和使人麻木不仁的幻想。为了创造一个不需要任何幻想的世界,人必须意识到人本身内在的和外在于人本身的现实。只有丢掉幻想,人们才能获得自由和独立。

    我相信,今天要注意的惟一一个主要问题便是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人似乎要摧毁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或者要摧毁一切保存下来的文明生活的价值,建设一个野蛮的、极权主义的组织来统治人类所剩留下来的一切。意识到这种危险性,注意到这一切方面的双边谈话——这些谈话使人看不到自己正在陷入的深渊,这是现代人所必须正视的一种职责、一种道德和理智的律令。如果人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是注定要失败的。

    如果我们都在核屠杀中被毁灭,这并不是因为人没有能力成为人,也不是因为人天生就是恶的,而是因为愚昧无知的舆论使人看不到现实,不能按真理行事。

    我相信人的完美性,但是,对于人是否能实现自己的目标,我仍持怀疑的态度,除非人不久就能觉醒过来。

    看守人,夜里如何?

    看守人说:

    早晨将到,黑夜也来了。

    你们若要问,就问吧:

    可以回头再来。①

①《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一章。

幸福、献身和意义

加德纳

(1912-  )美国学者。本文选自林方主编《人的潜能和价值》,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彭吉象译,陈维正校。

    假如今天的青年人没有被当前广为流行的那种对“追求幸福”的幼稚解释所迷惑的话,他们可能会更加容易理解“献身”在生活中的地位。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在智力和道德的发展上已经超过刚刚出生三个星期的婴儿,就不大可能真正接受当代关于幸福的观念。我们这样说并不见得过分苛刻。从亚里士多德到杰弗逊,所有曾经认真思考过人类幸福的人,一旦发现人们今天对这个字眼的解释时,肯定都会大吃一惊。

    人不可能让自己沉湎于当代幸福观所暗示的那种单调枯燥的生活状态,这是一个简单的真理。虽然人们普遍认为满足、悠闲、舒适、娱乐和达到全部目的就意味着幸福,但事实恰恰相反,这一切并没有给人带来幸福。尽管经过了有史以来最狂热的努力,美国人并没有捉住象征幸福的青鸟。其原因在于:使人能够充分满足的幸福并不是一种人们可以渴求的生活状态。我们运用了空前未有的动力,结果却获得这样一种静止呆板的状况,这本身就是一种嘲讽。

    一个穷困的国家可能抱有这样的错误想法,即认为幸福仅仅是舒适、快乐和拥有足够的各种物质。但是我们已经尝试过了,所以我们知道得更清楚。

    任何人都可以接受上述事实,同时又不必低估生活中使人感到快乐的东西。对于那些劝告穷人应当满足于贫穷或者对饥者宣扬饥饿使人高尚的道学家,人们理斯当然要表示怀疑。每一个人都应该有机会享受美好生活给人带来的舒适和愉快,但我们在这里所要指出的是,仅仅这些是不够的。假如舒适和快乐的生活就足够了的话,那么有不少的美国人应当说是极度幸福了。在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像美国人这样普遍地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他们应当相互诉说自己的安宁的喜悦,而不是像他们现在这样彼此交换镇静剂的药方。

    这样,我们就达到一种与流行小说鼓吹的见解根本不同的幸福观。小说宣扬的是满足欲望;而我们这种更正确的幸福观是指,人们朝着有意义的目标而进行的艰苦奋斗。这些目标使个人与更广泛更远大的人生目的联系起来。小说所说的幸福不过是乏味的无所事事,而正确的观点则是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有目的的努力。小说的幸福包括各种形式的百无聊赖的愉快,而真正的幸福却是指一个人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和才能。这两种幸福观都包括爱情,不过小说强调的是被爱,而正确的观点则更强调能爱。

    我们这种更加成熟和更有意义的观点揭示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一个人在致力于履行其道德责任时也可能获得幸福。这种情形决不可能在那些受到当前流行的幸福观影响的人身上出现,除非他们的道德责任碰巧是异乎寻常的有趣。

    请注意,我们在说到那种因朝着有意义的目标奋斗而产生的幸福时,我们并不是说一定要达到这些目标。人类某些奋斗的特点正是在于其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那些为建立一个理想政权或者为战胜人间疾苦而献身的人,可能也会享受到一些小小的胜利,但他们不可能赢得长期的斗争。目标会在他们的面前向后退去,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即。正如奥尔波特所说,这样的奋斗“赋予人格以稳定不变性,但这绝不是达到目的后产生的稳定不变性,不是静谧安适所带来的稳定不变性,也不是紧张减轻后所导致的稳定不变性”。

    正因为如此,富有自我更新精神的人从不感到自己已经达到目的。他明白,真正重要的事业是不可能完成的,可能有间断,但决不会有终点。一切有意义的目标都会随着人向它们的迈进而往后退去。那些自以为已经达到目标的人恰恰是丧失了目标,或许他们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目标。

    人们普遍认为,处于自然状态的人只愿意从事那些对于满足生理需求来说是必要的活动,但是,每一个人类学家都可以证明这种看法并不正确。原始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群体和他所承认的道德秩序有着强烈的义务感。人类一定在人为的文明大染缸中经过相当时间的浸泡后,才可能想像得出只有那种沉迷于生理满足的生活方式才是完美无缺的。

    任何头上长着眼睛的人都能够看到,大多数人(包括男人和女人)为了一个有意义的目标,都愿意承担艰难困苦,而且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事实上,他们常常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承受苦难。蒙田写道:“安适会使美德落空,美德只有在充满荆棘的崎岖小道上求得。”

    这并不是说,人们所抱有的任何超越自我需要的目的都一定能得到我们的赞同。这些目的可能具有最高的理想主义特征,但也可能是残酷的,甚至是邪恶的。这是我们讨论的问题的一个突出特点。如果我们错误地以为人只需要满足其物质要求而不给他提供任何有意义的东西,那么他就会轻率地抓住出现在面前的头一个“有意义的东西”,不管它是多么肤浅和愚蠢。他可能献身于虚假的神明、毫无理性的政治运动狂热的崇拜和一时的风尚。因此,如何把人的献身精神引导到有价值的对象上,这—点至关重要。

    如果认为人是无私的生物,只希望服务于高尚的理想,那也是错误的。我们已经反对了那种把人性看做是一味追求物质享受的、自私自利的过分简单的观点,但我们也不能陷入另一种相反的错误中。人是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存在。他以自我为中心但又不可避免地要与自己的同类交往。他是自私的,但他又可以做到最高的无私:他为自身的需要所控制,但又发现只有使自己与自身需要以外更广泛的东西联系起来,他的生活才会有意义。这是人的自我中心主义和道德倾向之间的紧张冲突,正是这种紧张冲突给人类历史增添了不少戏剧色彩。

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

马斯洛

1908-1970)美国心理学家。本文选自林方主编《人的潜能和价值》,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李文恬(加3点水)译

    我一着手研究真正健康的、高度发展和成熟的、自我实现的人们,我就必须改变关于创造力的观念。首先,我必须放弃那种陈腐思想,即认为健康、天赋、天才和多产是同义的。我的被试中有相当一部份人,在我就要说明的特定意义上,他们虽然是有创造力的和健康的,然而在通常的意义上,他们却是不多产的。他们既没有伟大的天才和天赋,也不是诗人、创作家、发明家、艺术家,或有创造性的知识分子。而且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即某些最伟大的人类天才肯定不是心理健康的人,如瓦格纳①、凡高②、拜伦③等。有一些是心理健康的,而另外的一些则不是,这是很清楚的。很快我就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伟大的天才不仅多少有赖于性格的优良和健康,而且也有赖于我们对之了解很少的某种东西。例如,有些证据表明,伟大的音乐天才和数学天才,更多地是通过遗传而来,而不是后天获得的。看来很清楚,健康和特殊天才二者是独立的变量,它们可能只有微弱的相关,也可能没有相关。我们也可以一开始就承认,心理学对于天才类型的特殊才能知道的非常少。这方面我不准备多说,我只限于谈那种广泛的创造性,这种创造性是每一个人生下来就有的继承特质。看来,这种创造性与心理健康是相关协变的。

    而且,不久我就发现,第一,我已经象大多数人一样,根据成果考虑创造性了,第二,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创造性只局限在人类努力的某些传统领域上,我无意识地假定:任何画家、任何诗人、任何作曲家,都过着创造性的生活。理论家、艺术家、科学家、发明家、作家,可能也有创造性。而其他的人则可能没有创造性。我不知不觉地假定,创造性是某些专业人员独家的特权。

    但是,这些预期被我的各种各样的被试给打碎了。例如,一名妇女,她是没有受过教育的、贫穷的、完完全全的家庭妇女和母亲,她所做的那些平凡工作没有一件是创造性的,然而她却是奇妙的厨师、母亲、妻子和主妇。花很少的钱,而她的家庭不知怎么的却总是十分美好。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主人,她做的膳食是盛宴,她在台布、餐具、玻璃器皿和家俱上的情趣是无暇的。她在所有这些领域中,全都是独到的、新颖的、精巧的、出乎意料的、富有创造力。我的确应该称她是有创造性的。我从她那里以及象她一样的其他人那里学到:第一流的汤比第二流的画更有创造性;一般来说,做饭、做父母以及主持家务,可能具有创造性,而诗也不必定具有创造性,它也可能不具有创造性。

    我的另一名被试,献身于最好称之为最广泛意义的社会服务,包扎伤口,帮助那些被生活困难压倒的人,她不仅以个人方式而且以组织方式去做这些工作,这个组织能比她自己帮助更多一些人。

    另一名被试是精神病医生,“纯粹的”治疗家,他从未写过任何东西,也从来没有创造出任何理论和研究。但是,他乐于从事帮助别人创造他们自己的普通工作。这个治疗家,把每一名患者都看成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他没有行话、预期和先入之见,他具有道教般的单纯、天真和杰出的智慧。每一个患者对他来说都是独特的人,因此,他是以全新的方式理解和解决全新的问题。甚至在非常困难的病例上,他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证实了他做事的“创造性”(不是已成陈规的或“保守的”方法)。另一个人使我懂得了,创立一个商业网可能是创造性活动。我从一名年轻运动员那里学到,完美的擒拿动作可能是象一首诗那样美的作品,可以用同样的创造精神对待它。

    我明白了,我曾反射式地认为“有创造性的”、胜任的大提琴手(因为我把她与创造性的音乐、创造性的作曲家联系起来了),实际上只是很好地演奏了别人写好的曲子,她不过是喉舌,象一般的男演员或“丑角式人物”是喉舌一样。而优秀的细木工、园林工,或者裁缝,则可能是真正有创造力的。我应该在每一事例上做出个人的鉴定,因为几乎所有的角色和工作,都既可以有创造性,又可以没有创造性。

    换句活说,我学会了把“创造性的”这个词(以及“美的”这个词)不仅运用到产品上,而且以性格学的方式,也运用到人、活动、过程和态度上。另外,我也开始把“创造性的”这个词,用到形形色色的产品上去,而不再只用于标准的和普遍认可的诗、理论、小说、实验和绘画等等上。

    结果我发现,区分“特殊天才的创造性”和“自我实现的创造性”是必要的。后者更多地是由人格造成的,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地显露出来,例如,以某种念头表现出来。这种创造性,看来好象是创造性地做任何事情的一种倾向:如管理家务、从事教育等等。似乎通常是这样的,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的本质方面是一种特殊的洞察力,就象寓言中那个孩子能看见国王没穿衣服那样(这与创造力即产品的思想太抵触了)。这样的人能看见新颖的、未加工的、具体的、个别的东西,正如能看到一般的、抽象的.成规的、范畴化的东西一样。因而,他们更为经常地生活在日然的真实世界中,而不是生活在用词表述的概念、抽象、预期、信仰和刻板化的世界中,而很多人却常常把这两个世界混淆起来。罗杰斯的用语:“对体验虚怀若谷”很好地表达了这一点。

    相对说来,我的所有被试者比普通人更自发,更倾向于表现。他们的行为是更“自然”而较少控制和压抑的,似乎是自如而自由地流露出来的,较少阻碍和自我批判。这种无抑制地和不怕嘲笑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冲动的能力,是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的本质方面。罗杰斯用了极好措辞“充分发挥作用的人”来描绘健康的这个方面。

    另一个观察结论是,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在许多方面很象完全快乐的、无忧天虑的、儿童般的创造性。它是自发的、不费力的、天真的、自如的,是一种摆脱了陈规和陋习的自由。而且看来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天真的”自由感知和“天真的”、无抑制的自发性和表现性组成的。几乎所有儿童都能自由地感知,他们没有哪里可能有什么、什么东西应该在哪里、哪里总是有什么等等的先验预期。几乎所有的儿童,在受到鼓舞的时候,在没有规划和预先意图的情况下,都能创作一支歌、一首诗、一个舞蹈、一幅画、一种游戏或比赛。

    我的被试者,正是在孩子般天真的意义上是有创造性的。或者,为了避免误解,因为我的全部被试毕竟不是孩子了(他们都是五十多或六十多岁的人了),请允许我们这样说,他们至少在两个主要的方面,或者保留了、或者恢复了孩子般的天真。也就是说,他们是非类化的或对经验是虚怀若谷的,而且他们是白发的,倾向于表现的。如果说,儿童是天真的,那么,我的被试者则是达到了“第二次天真”,正如桑塔亚纳④的说法那样。他们的天真感知和表现是和老练联系在一起的。

    总之,这一切听起来仿佛我们是在论述人性中固有的基本特性,出生时就赋予所有人的、或大多数人的潜能。这些固有的基本特性,由于人适应社会上存在的文化,就被掩盖、或披抑制而大多丧失了。

    在另一种特性上,我的被试也不同于普通人,这一特性使创造力更有可能出现。自我实现的人比较地不怕未知的、神秘的、使人困惑的东西,而且通常是主动地进攻,从中挑选出难题,全神贯注地思考它。现在援引一段我对此的描述:“他们并不忽视未知的东西,不否认它或躲避它,也不力求制造假象好象它是已知的,他们也不过早地组织它、分割它或对它分类。他们并不依赖熟悉的事物。他们对真理的探索,也不强求确定、保险、明确和有条理。正如我们在哥尔德斯坦的脑损伤者、或在强迫性神经症患者那里所看到的异常形态那样,当整个客观情境有这种要求时,自我实现的人们可能安于无秩序的、粗线条的、混乱的、浑沌的、模糊的、有疑问的、不确定的、不明确的、近似的、不严格的、不准确的状态(在科学、艺术以及一般生活中的特定时刻,所有这一切是完全合乎需要的)。”

    “因此,疑问、不明确性、不肯定性,以及作为结果的搁置决定的必要性,就发生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苦恼,但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愉快的激励性的挑战,是他们生活中的高潮,而不是低潮。”

    我做的一个观察,已经困扰我多年了,然而,现在它开始有了眉目。这就是我所描述的自我实现者对于二歧式的解决。简言之。我发现有许多对立和极性,我们都应该以不同的眼光去看待,不能象心理学家惯常认为的那样是直线延伸的理所当然。例如以困扰过我们的第一个二歧式为例,我就不能确定我的被试究竟是自私的还是不自私的(我自然而然地陷入了或者是这样或者是那样的境地,这一个越多,另一个就越少,这就是我提出这种问题暗含的意思)。我迫于事实的绝对压力,不得不放弃这种亚里士多德式的逻辑。从一种意义上说,我的被试是很自私的;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他们又是很不自私的。二者融合在一起,似乎不是水火不容的,而是在一个合理的、动力的统一体或合成物中,这很象弗洛姆在他有关健康利己的著名论文中所描述过的东西。我的被试已经用这种方式。把对立物综合在一起了。因此,使我认识到,把利己和利他看成是矛盾的和完全排斥的,这本身就是人格发展水平低下的特征。同样,在我的被试身上,许多其他的二歧式也都转化为统一体了。认知和意动的对立(心对脑,希望对事实)变成了有意动结构的认知,象直觉和推理得出同样的结论那样。责任、义务变成了乐事,乐事和义务合为一体了。工作和玩乐的区别也变得模糊了。当利他主义成了令人愉快的利己的事情时,利己的享乐主义怎么能够与利他主义对抗呢?所有这些最成熟的人,也是具有最强烈的孩子式天真的人。总是被描绘为具有最强烈的自我和最明确的个性的这些人,恰恰是最有可能易于没有自我、超越自我和以问题为中心的人。

    这恰恰是最伟大的艺术家所做的事情,他们能把不协调的、不一致的、彼此抵触的各种颜色和形式,纳入一幅画的统一体中。这也是伟大的理论家所做的事情,他们把迷惑人的、不一致的事实放在一起,从而使我们能够看出它们实际上是在一起。对于伟大的国务活动家、伟大的治疗学家、伟大的哲学家、伟大的父母以及伟大的发明家来说,也同样如此。他们全都是综合者,都能够把分离的、甚至对立的东西纳入一个统一体中。

    我们在这里谈的是整合能力,是在人的内部反复整合的能力,是把他在世界上正在做的一切整合起来的能力。创造性在一定程度上能依靠人的内部整合能力了,它就成为建设性的、综合的、统一的、整合的创造性了。

    在我看来,要找出这一切之所以如此的原因,这多半要追溯到我的被试的比较无畏的品格。他们显然较少对文化的顺应态度,他们不太害怕别人会说什么,会要求什么,会笑话什么。他们不太需要依赖他人,因而也较少受他人决定,他们不太怕他人,也不太敌视他人。然而,也许更重要的是自我实现的人不畏惧自己的内部世界,不怕自己的冲动、情绪和思想。他们比普通人更能接受自我。这种对自己的深邃自我的赞同和认可,使他们更有可能敢于察觉世界的真正性质,也使得他们的行为更有自发性(较少控制、压抑,较少规划、设计)。他们不太怕自己的思想,即使这些思想是“古怪的”、糊涂的或疯狂的时候,他们也不怕。他们不怕被笑话,不怕得不到赞同。他们能让他们的自我通过情绪流露出来。相反,普通人和神经症患者用围墙挡住畏惧,他们的自我大多留在墙内。他们控制、抑制、压制、镇压他们的自我。他们非难自己的探造自我,并且预期他人也这样做。

    实际上我所说的是,我的被试的创造力看来是他们的更大整体和整合的副现象,这就是自我认可包含的意思。普通人身上的那种固有的底蕴力量和防御控制力量之间的内战,看来在我的被试身上已经解决了,他们较少陷于分裂状态。他们的自我,对于享受和创造的目的来说,也大多是有效的。他们用于保护和反对他们的自我的时间和精力也较少。

    正如在以前各章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我们关于高峰体验的认识支持并丰富着这些结论。这些高峰体验也是整合过的和捏合着的体验,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与感知世界上的整合是同型性的。在这种高峰体验中,我们发现体验的坦率性增强了,出发性和表现性也增进了。同样,由于人的内部这种整合的一个方面是承认我们的深邃自我及其价值,这些深蕴的创造力就变得更有效用了。

原动的、二级的和整合的创造性

    传统的弗洛伊德理论,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用处很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的资料是反驳这种理论的。他的理论本质上(或者说曾经)是伊特(id)心理学,是一种对于本能冲动及其变化的研究。而且,基本的弗洛伊德辩证法,最终是在冲动和防御冲动之间看到的。但是,对于理解创造力(以及游戏、爱、热情、幽默、想象和幻想)的源泉来说,比压抑冲动紧要得多的是原初过程,这个过程本质上是认知的,而不是意动的,我们一旦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到人的深蕴心理学时,我们立即就会发现,在心理分析自我心理学(克里斯、米尔纳、埃伦兹魏格、荣格的心理学)和美国的“自我与成长心理学”之间,有许多一致的东西。

    在通常的意义上,正常顺应或顺应良好的人,意思是不断成功地抵制了许多深蕴的人性,包括认知的和意动的两个方面。对现实世界的良好顺应,意味着人的割裂,意味着这个人把他的后背对着他的自我,因为它是危险的。但是,现在清楚了,这样做他的损失也是很大的,因为这些底蕴也是他的一切欢乐、热爱和能力等的源泉;而且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构,它们也是创造的源泉。为了保护自己而去反对自我内部的地狱,结果也就把自己同自我内部的天堂割裂开了。在极端的情况下,我们就成了平庸的、密闭的、僵硬的、淡漠的、拘束的、谨小慎微的人,成了不会笑、不会欢乐和爱的入,成了愚笨的、依赖他人的、幼稚的人了。他的想象,他的直觉,他的温暖,他的富于感情,全都逐渐被扼杀或被歪曲了。

    作为一种疗法,心理分析的最终目标是整合性的。成就就是通过顿悟达到这种基本分裂的愈合,从而,遭到压抑的东西就变成意识到的或者潜意识的东西了。但是在这里,作为研究创造性的深邃根源的结果,我们还可以做出些修正。我们与我们的原初过程的联系,同我们与我们的不能接受的希望的联系,并不是在一切方面都是一样的。我能看到的最重要的差异,就是我们的原初过程并不象被禁止的冲动那样危险。在很大程度上,原初过程并不是被压抑或被潜意识压抑的,而是被“遗忘”的,或者也可以说是避开压制(不是压抑)的,因为我们必须顺应严酷的现实,而这个现实要求有目的的和实用主义的努力,而不是幻想、诗意和欢乐。或者也可以说,这在富足的社会中,情况是另一种样子,即对原初过程的遏制必定要少得多。我预料,很少做减轻压抑“本能”的事情的现行教育,在承认原初过程并把它整合到意识或潜意识中能做很多的事情。艺术、诗歌、舞蹈方面的教育,从原则上说在这方面是大有可为的。动力心理学方面的教育,同样也大有可为;例如,多伊奇和墨非以原初过程语言的方式说话的“诊疗交谈”,可以看成是一种诗作。米尔纳的非凡著作《论不能作画》,完全变成了我的观点。

    我试图概略分析的这种创造性,由爵士乐或孩子式即兴创作的画提供了最好的范例。这种创造性不是由称之为“伟大的”艺术作品证明的。

    在前一种场合,伟大的作品需要伟大的天才;在后一种场合,伟大的作品不仅要求思想的闪光、灵感、高峰体验,而且也要求艰苦的劳动、长期的训练、不客气的批评、以及完美的规范。换句话说,继自发性之后是深思熟虑;继完全认可之后是批评;继直觉之后而来的是严密的思维;继大胆之后而来的是谨慎;继幻想和想象之后而来的是现实的考虑。这时,这样一些问题就出现了;“这是实际情况吗?”“这能被其他人理解吗?”“它的结构是健全的吗?”“它能经受得住逻辑的考验吗?”“我能够证实它吗?”等等。这时,推测之后的冷静思维、比较、判断、评价、选择或拒绝的时刻就到了。

    假如我们可以这样说,二级过程继原初过程之后已经盛行起来了,实际主义继幻想主义之后已经兴起了。那么,自愿复归我们的底蕴现在就结束了,必要的灵感或高峰体验的被动性和感受性,现在就必须让位给主动性、控制、以及艰苦劳动了。在一个人的身上,高峰体验是偶然发生的,但伟大的产品则是这个人创造的。

    严格说来,我只是调查研究了第一句话,即高峰体验的到来。这种体验,作为一个整合的人的或这个人内部暂时统一的自发表现,是顺利的和不需经过努力的。只有当一个人的底蕴对他起作用时,只有当他不伯自己的原初思维过程时,高峰体验才会到来。

    我将把那种出自原初过程、并且应用原初过程多于应用二级过程的创造力,称之为“原初创造力”。而把那种多半以二级思维过程为基础的创造力,称之为“二级创造力”。后面这种类型包含着世界生产成果的一大部分,桥梁、房屋、新的机动车,甚至许多科学实验和许多文学作品,都在其中。所有这一切,本质上都是精炼和发展他人的思想,两种创造力之间的差异,类似于突击队员和后方军事警察之间的差异,类似于拓荒者和移居者之间的差异。那种能以良好融合或良好交替的方式、自如而完美地运用两种过程的创造力,我将称之为“整合的创造力”。伟大的艺术、哲学、科学产品的出现,正是来自这种整合的创造力。

结论

    我认为所有这一切发展的结局,可以概括为在创造性理论上日益强调整合(或自我一致、统一性、完整性)的作用。使二歧式转化为更高级的、更广泛的统一体,也就是治愈了人的分裂,并使他更一元化了。由于在人的内部有我谈到过的这种分裂,所以就等于有一种内战,这人的这一部分反对他的那一部分。总之,就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来说,看来更多地是直接来自原初过程和二级过程的融合,而不是来自镇压和控制被禁止的冲动和希望。当然,由于害怕这些被禁止的冲动而产生的防御,也可能在全面的、不加区别的、恐慌的战争状态中,把原初过程打到内心深处。但是,这种不加区别的战争看来在原则上是不必要的。

    为了简化起见,可以说自我实现的创造性首先强调的是人格,而不是其成就,认为这些成就是人格放射出来的副现象。因而对人格来说,成就是第二位的。自我实现的创造性强调的是性格上的品质,如大胆、勇敢、自由、自发性、明晰、整合、自我认可,即一切能够造成这种普遍化的自我实现创造性的东西,在创造性生活中那些表现自身的东西,或者说是强调创造性的态度、创造性的人。我也强调过自我实现创造性的表现或存在的品质,而不是强调其解决问题或制造产品的性质。自我实现的创造性是“放射到”或散发到或投射到整个生活中的,正如一个振奋的人没有目的地、没有谋划地、甚至也不是有意地“放射出”兴奋一样。它象阳光照射一样;它传播到各个地方;它使一些东西成长(那种能成长的东西),而且它也浪费在岩石和其他不能成长的东西上,

    最后,我完全意识到,我试图打碎那种得到广泛承认的创造力概念,而又没能提出一个精密的、明确定义的、完全区别开的代替概念。自我实现的创造性是难下定义的,因为有时它与健康本身似乎是同义的,正加莫斯塔卡斯已经指出过的那样。而且,由于自我实现或健康最终必须定义为实现最完全的人性,或实现这个人的“存在”,因此,自我实现和自我实现创造性,看来也几乎是同义的,或者说自我实现创造性是自我实现的绝对必要的方面,或是它的规定性的特征。

    ①瓦格纳,德国作曲家。

    ②凡高,荷兰画家。

    ③拜伦,英国诗人。

    ④桑塔亚纳(1683-1952),美国哲学家。晚年移居罗马。

编者旁白

    天地间,大概没有比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更天经地义的了。

    这落实到人权层面,便是人人皆有追求现世幸福的权利。

    幸福,实属人体会到美好愿望兑现时的心理满足,旋即,生命之欣悦如朝霞从脸庞透出光束,这便是笑——列夫?托尔斯泰说,当安娜心里想笑,她便笑出声来一笑是人世间表情最丰盈、最柔美亦最撩人销魂的肢体语言,因为它发自灵魂深处。

    但远不是所有愿望的实现,皆值得人陶醉如此。按马斯洛“行为级差”理论,愿望本有高下之分。一个人在有生之年,最值得他()不懈追求的终极目标,当是使自己真正“成人”,亦即使自身这一生物学层面的生命个体,真正转化为文化学层面的独立、自由的价值主体,所谓“大写的人”是也。

    何谓“志存高远”?这就是:人生有涯,难道还有什么比渴望自己“成人”更高远的么?没了,“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惟此为大”即最大,即人生意义之极致,近乎“神性”。本土语境对“神性”一词大多持异议,也有将其误读成“迷信”的。其实,任何词汇的涵义皆属人为,约定俗成而已,全取决于你作何界定。就人生价值体悟而言,我眼中的“神性”无非有两解:一日“神圣”,二日“神秘”。

    “神圣”,好讲,简言之,是指意义最高级,“至高无上”的意思。

    “神秘”,则惹我想起另一句古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若将“信仰”理解为纯属个人的心灵事件,则自己是否真有所信,是否真将“精神成人”当作人生头等大事来信奉且践履——这倒确确凿凿是一件无须公示、更忌炫耀的“私事”,甘苦自知也。“同心同德”者或许尚能体味我心境,“谓我心忧”;但若奢望普天下皆能对我表同情乃至体恤,近乎苛求,这就难免有人“谓我何求”了。此情境酷似恋爱:未涉情场或从未有幸尝过爱之刻骨铭心者,对正爱得昏天黑地的情侣,往往看不懂——据说“神秘”。

    大凡未被人的智慧、情商、学识所即兴破译的诱人对象(从星空、旷野到人间情缘),皆可姑且划入“神秘”一类。但对那双正在杨柳岸苦苦辞别、执手凝噎的泪人儿来说,则一切都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刻在心头,写在眉头,丝毫不像虚幻的风、飘渺的雾,一点不“神秘”。

    不仅不“神秘”,进而,真正拥有人生信念者,还能明晰且诗意地叙述其灵魂历程,如王国维。王国维年轻时曾说,一切有大学问、成大事业者无不经历如下“三境”: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阕千古箴言堪称“诗语蒙太奇”。

    这就是说,王国维上述诗语虽分别摘自宋词(依次为晏殊、欧阳修、辛弃疾所撰),但在王国维笔下,却又奇妙地叠出他对人生境界的诗哲体悟。细深体会王国维“三境界”说,你会发觉“第一境”旨在突出人生抉择的“独立性”,世上的路万千条,最值得你走的可能只有一条,此路在何方,当亟须你苦苦寻觅,这就不免逼你“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了;“第二境”则是渲染生命体验的“亲证性”,一个人首先须面对的是自己,一个最终将面对的仍是自己,没有谁能代替你去爱或恨,更没人能代替你的生与死,你既然选定了自己的路,你就得斗胆乃至咬咬牙走下去,哪怕一路坎坷,折腾得你形神“憔悴”,你仍须无怨无悔;“第三境”当是在庆幸且喟叹价值实现的“自明性”,那可是多少次山重水复,濒临绝境啊,最终命运还是公正的,“天道酬勤”,修得正果——亦即明白“人何以成人”的艰辛与尊严。

    试比较王国维“三境界”说与本章所辑西哲之“论人生”,你可能发现王国维之诗语,虽与西哲之学理表述语式不一,但中西贤哲所面对的人生课题及其所给出的答案,却是异曲同工、神理相接的,故当王国维说“学无中西之分”,我是极佩服的。

 (夏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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