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日常超越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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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欣赏啊!

——人生的艺术化

朱光潜

(1897-1986),中国现代美学家。本文选自《朱光潜全集》(2),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讨论艺术的创造与欣赏。在收尾这一节中,我提议约略说明艺术和人生的关系。

    我在开章明义时就着重美感态度和实用态度的分别,以及艺术和实际人生之中所应有的距离。如果话说到这里为止,你也许误解我把艺术和人生看成漠不相关的两件事。我的意思并不如此。

    人生是多方面而又相互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话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却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窄狭。一般人的错误在把它们相相等,以为艺术对于“实际人生”既是隔着一层,它在整个人生中也就没有什么价值。有些人为维护艺术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纳到“实际人生”的小范围里去。这般人不但是误解艺术,而且也没有认识人生。我们把实际生活看做整个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 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团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过一世生活好比作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

    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下狱不肯脱逃,临刑时还叮咛嘱咐还邻人一只鸡的,是苏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否则他便失其为苏格拉底。这种生命财可以使人把它当做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断不容与另一人在另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暴,就是美满的生命史。文章忌俗滥,生命也忌俗滥。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颦眉,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愈增其美。东施没有心病,强学捧心顰眉的姿态,只能引人嫌恶。在西施是创作,在东施便是滥调。滥调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虚伪的表现。“虚伪的表现”就是“丑”,克罗齐已经说过。“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的情趣,便现出怎样的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

    俗语说得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种是俗人,一种是伪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伪君子”则竭力遮盖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几多行尸走肉?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造时所应有的良心。    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欢喜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浅薄,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在锤炼作品时常呕心呕肝,一笔一画也不肯苟且王荆公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时,原来“绿”字是“到”字,后来由“到”字改为“过”字,由“过”字改为“人”字,由“人”字改为“满”字,改了十几次之后才定为“绿”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见艺术家的严肃了。善于生活者对于生活也是这样认真。曾子临死时记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门人把它换过才瞑目。吴季札心里已经暗许赠给徐君,没有实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郑重地把剑挂在徐君墓旁树上,以见“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风谊。像这一类的言行看来虽似小节,而善于生活者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犹如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小节如此,大节更不消说。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

    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著;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那艺术的口胃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胃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胃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他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见到以为奇怪。他说:“甑已碎,顾之何益?”哲学家斯宾诺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妨碍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阴有一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访他,刚到门口便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几件事彼此相差很远,却都可以出艺术家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陶渊明和杜子美庶几算得恰到好处。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种作品,从伦理的观点看,它有善恶的分别,从艺术的观点看它有美丑的分别。善恶与美丑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比如仁义忠信等都是善,问它们何以为善,我们不能不着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为美,则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对于人群的效用(这并不是说它对于人群没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动,因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义可言。但是这个想像的孤零零像柏格森所说的,他们都是“生命的机械化”,只能做喜剧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剧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艺术的。

    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欢喜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浅薄,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在锤炼作品时常呕心呕肝,一笔一画也不肯苟且王荆公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时,原来“绿”字是“到”字,后来由“到”字改为“过”字,由“过”字改为“人”字,由“人”字改为“满”字,改了十几次之后才定为“绿”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见艺术家的严肃了。善于生活者对于生活也是这样认真。曾子临死时记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门人把它换过才瞑目。吴季札心里已经暗许赠给徐君,没有实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郑重地把剑挂在徐君墓旁树上,以见“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风谊。像这一类的言行看来虽似小节,而善于生活者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犹如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小节如此,大节更不消说。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

    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著;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那艺术的口胃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胃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胃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他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见到以为奇怪。他说:“甑已碎,顾之何益?”哲学家斯宾诺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妨碍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阴有一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访他,刚到门口便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几件事彼此相差很远,却都可以出艺术家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陶渊明和杜子美庶几算得恰到好处。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种作品,从伦理的观点看,它有善恶的分别,从艺术的观点看它有美丑的分别。善恶与美丑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比如仁义忠信等都是善,问它们何以为善,我们不能不着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为美,则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对于人群的效用(这并不是说它对于人群没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动,因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义可言。但是这个想像的孤零零的人还可以有艺术的活动,他还可以欣赏他所居的世界,他还可以创造作品。善有所赖而美无所赖,善的价值是“外在的”,美的价值是“内在的”。

    不过这种分别究竟是狭义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讨论伦理问题时都以为善有等级,一般的善虽只有外在的价值,而“至高的善”则有内在的价值。这所谓“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本来是一走理想主义的极端,一走经验主义的极端,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意见却一致。他们都以为“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ation)。这种见解在西方哲学思潮上影响极大,斯宾诺莎、黑格尔、叔本华的学说都可以参证。从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还是一种美,最高的伦理的活动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了。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这个问题涉及西方哲人对于神的观念。从耶稣教盛行之后,神才是一个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希腊哲人以及近代莱布尼兹、尼采、叔本华诸人的心目中,神却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其实这种见解也并不减低神的身份。耶稣教的神只是一班穷叫花子中的一个肯施舍的财主佬,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则是以宇宙为乐曲而要在这种乐曲之中见出和谐的音乐家。这两种观念究竟是哪一个伟大呢?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人愈能摆脱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惟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

    这番话似乎有些玄渺,在这里本来不应说及。不过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有许多思想却值得当做一个意象悬在心眼前来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闲暇时也欢喜看看哲学书籍。老实说,我对于许多哲学家的话都很怀疑,但是我觉得他们有趣。我以为穷到究竟,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做艺术作品去看。哲学和科学穷到极境,都是要满足求知的欲望。每个哲学家和科学家对于他自己所见到的一点真理(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觉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热忱去欣赏它。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了。“地球绕日运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类的科学事实,和 < 密罗斯爱神》或《第九交响曲》一样可以慑魂震魄。科学家去寻求这一类的事实,穷到究竟,也正因为它们可以慑魂震魄。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

    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

    “慢慢走,欣赏啊!

                                        光潜 1932年夏,莱茵河畔

当代生活秩序的危机状况

    

雅斯贝尔斯

(1883-1969),德国哲学家。本文选自雅斯贝尔斯《时代的精神状况》,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那成就人的世界达几千年之久的事物看来正面临着近在眼前的崩溃。而已经出现的新世界则是提供生活必需品的机器,它迫使一切事物、一切人都为它服务,它消灭任何它不能容纳的东西。人看来就要被它消化掉,成为达到某一目的的纯粹手段,成为没有目的或意义的东西。但是,在这架机器中,人不可能达到满足,它并不为人提供使人具有价值和尊严的东西。那在过去的贫穷与困苦之中曾经作为人的存在之不被争议的背景而持续存在的东西,现在正处于消失的过程中。虽然人正在扩展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似乎也在牺牲那个他在其中实现自己的个体自我的存在。

    因此,人们非常普遍地相信:各种事物的安排出了毛病,真正重要的事陷于混乱中。每一种事物都成为可疑的,每一种事物的实质都受到威胁。过去人们常常说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过渡的时代,但是,现在每一家报纸都在谈论世界危机。

    那些探寻更深刻的原因的人发现了国家的危机状况,他们认为,当政治管理的方法不能形成走向整体果断意志时,当赞同的情绪游移不定时,所有的基础都开始瓦解。另一些人则谈到了文明的危机,这危机来自我们的精神生活的解体。最后,更有人宣布了这种危机对人类整个存在的影响。一种要求绝对地位的群众秩序,它的界限正如此明显地暴露出来,以致这个世界摇晃起来。

    危机体现为信心的缺乏。如果说人们现在仍然依靠着法律的强制,仍然服从着权力,仍然恪守着严格的常规,那只是出于物质利益的考虑,而非源于任何真正的信心。当所有一切都归结为生活利益的目的性时,关于整体之实质内容的意识便消失了。

    事实上,在今天,没有任何事业、任何公职、任何职业被看做是值得信任的,除非在每一具体的场合都揭示令人满意的信任基础。每一个不乏见闻的人都对他自己熟悉的领域中的欺骗、犯规、不可靠的现象司空见惯。只有在非常狭小的圈子内尚存有信任,这信任绝未扩至整体。危机是普遍的、包含一切的。它具有多方面的原因,所以不可能通过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法来克服,而必须作为我们在世界范围内的命运来理解、来忍受、来控制。

    从技术的和经济学的观点来看,人类必须解决的所有问题,就其范围而言,似乎都已成为全球性的问题。这一点不仅仅在于在我们星球的表面已经产生了各种经济条件的普遍交织(这种交织是对生活作技术控制的基础),因而这个世界在今天只能作为一个单元而运作;而且在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这种情况看做是必要的统—,即统一到一个范围明确的领域中,只有在这个领域的基础上,在如此统一起来的各种条件下,他们的历史才得以展开。这次世界大战就是第一次使得整个人类实际上都卷入其中的战争。

    与我们星球的统一一起,开始了一个齐一化的过程,人们以恐怖的心情注视着这个过程。那种在今天对我们人类已具有普遍性的事物,始终是最肤浅、最琐碎、最无关于人的可能性的东西。然而,人们仍然努力地要产生出这种齐一化,仿佛通过这种方法,人类的统一就能够实现。在热带的种植园里以及在地球北端的渔村,都在放映来自大都市的电影。人们的穿着彼此相似,日常交往的习俗通行于世界。同样的舞蹈、同样的思维方式以及同样的通行语言(它是一种来自启蒙运动、来自英国实证主义以及来自神学传统的混合语言),正在走向全世界。在世界性的会议上,那些与会者们则推进了这种齐一化,他们不是设法促进异质存在之间的交流,而是希望在一个共同的哲学和宗教的基础上实现统一。不同的人种之间彼此通婚。历史形成的各种文明与文化开始同自己的根源相脱离,它们都融合到技术一经济的世界中,融合到一种空洞的理智主义中。

    当然,这个过程还只是刚刚开始,不过,每一个人,不单是成人,还有儿童,都受到了它的影响。一个扩展着的世界的最初的陶醉,就要为一种受制感所取代。当我们听说人们会惊恐地躲避一艘越过西伯利亚的齐伯林飞艇①时,我们确实感到惊讶。那些持久地居留在出生地不走的人,看来已经陷于停滞不前的境地。

    我们时代的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实体的丧失持续不停、无法挽回。在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几代人的风貌不断地降低水准。在每一种行业里,尽管始终有新的进取者的出现,但是人们埋怨缺乏有力的个人。在各个领域,我们都看到一大群凡庸之辈,在他们当中点缀着一些特别有才干的人,这些人是生活机器的官员,他们照看着这架机器,从中找到自己的事业。过去所具有的几乎所有的展现的可能性都被滞留了,结果便是差不多无法清理的混乱。其结局就是,外在的炫示代替了真实的存在,多重性代替了统一性,喋喋不休的喧嚷代替了真正的知识的传播,经验代替了实存——一句话,是永无止境的重复仿效。

    这种衰落有着精神或心灵上的原因。权威过去曾是通过互相信任而达到的互相联结的形式,它规范着不确定的因素,它使个人同存在的意识相联系。在19世纪中,这—形式最终被批判的火焰所销熔。其结果,在一方面,是现代生活呈现玩世不恭的特征。人们以轻蔑的态度看待种种粗鄙和琐屑的现象,这类现象无处不有,无论在重大事情中,还是在细小的事情中。另一方面,对义务的恪守以及自我牺牲的忠诚都已经消失。我们用无所不施的仁慈(它已不再有人性的内容),用苍白无力的理想主义,来为最可怜、最偶然的事情辩护。既然科学已使我们头脑清醒,我们就认识到这个世界已成为无神的世界,而任何无条件的自由律已退出舞台。剩下的只是秩序、参与和不干扰我们意志的运用不可能重建任何真正的权威,因为这样去做的努力只会导致建立一种强权的统治。只有从新的起点开始,才会形成真正有力量的事物。批判无疑是向更好的事物演变的先决条件,但是批判本身并不具有创造力。从前,批判曾经是再生的力量,但是现在这种力量已经消散、衰亡,走向自身的反面,导向由为所欲为而引起的不稳定。批判的意义不再可能是按照正确的准则做出判断和指导,这原是它的真正任务,即,评价事实和指出真正实存的事物。但是它现在不可能这样做,除非一种真正的内容以及一个自我创造的世界的可能性使它重新获得活力。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即:“今天仍然实存着的是什么?”我们的回答是:“一种关于危险与失落的意识,亦即一种对根本危机的意识。”在当前,实存是一种纯粹的可能性,而不是某种已获得的和已被保证的东西。一切的客观性都已变得模棱两可:真理,无可挽回地丧失了;实体,成为令人困惑的谜;现实,则是一种虚饰的伪装。凡是想要探索这种危机的根源的人,必须检视真理的失地,以收复这块失地;必须穿越困惑的重重迷雾,以达到关于他自身的决定;必须剥除掩盖真相的种种虚饰,以揭示真正隐藏着的东西。

    一个新的世界不可能通过合理的生活秩序本身的作用而从这种危机当中产生出来。所必需的是如下的情形,即,人所达到的境界要超出他在生活秩序中所完成的,他要通过表现那指向整体的意志的国家来达到这种境界,对于这种国家来说,生活秩序已无非是手段而已;同样,他也要通过精神的创造来达到这种境界,因为经由精神的创造,他开始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沿着这两条道路,他能够在自由的自我创造的崇高之中重新认识人的实存的根源和目标,而对这一点的认识,在生活秩序中已经丧失。倘若他设想,他在这种国家中已经发现他的最本质的需要,那么,经验会告诉他,这种国家就其自在自为的存在而言并不能达到他的期望,而仅仅是提供了实现种种可能性的空间。倘若他相信精神,把它作为一种自在自为的存在,那么,他会发现这种自在自为的精神在其现存的每一种客观化了的形态中都是可疑的。他必得返回。最初的开端,即返回到人的实存,而国家和精神均由人的实存而获得生命和现实性。

    如此,他就使那能够联结一切的惟一纽带成为相对的。这个纽带即是合目的的思想、合理的思想、运用到世界的客观秩序上去的思想。但是,使社会得以形成的真理,是一种暂时的、历史的信念,它永远不可能是所有人的信念。当然,理性的见识所具有的真理对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但是,人自身所是的真理、使人的信念清澈明晰的真理,却在人与人之间各不相同。在原始交流的无休止的斗争中,相异突现,分歧产生。由于这一原因,在当代精神状况中开始意识自身的人,拒斥任何从外部作为权威而强加给他的信仰或信念。尚能作为整体的统一性来理解的,就是这种国家的历史方面、精神作为一种生命同其根源的联系以及人在其暂时特定的和不可取代的本质中的存在。

    ①齐伯林飞艇:是德国军官齐伯林于1900年首次制造的一种“气球船”,可用于商业运输与军事活动。

凡夫俗子批判

叔本华

1788-1860),德国哲学家。本文选自《叔本华论说文集》第一卷《人生智慧》,秦典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选文有删节。

    日常生活里,一旦没有激情来刺激,便会令人感到沉闷厌烦,枯燥乏味,有了激情,生活又很快变得痛苦不堪。惟有那些因自然赋予了超凡理智的人,才是幸福的人,因为这能够使他们过理智的生活,过无痛苦的趣味横生的生活。仅仅只有闲暇自身,即只有意志的作用,而无理智,那是很不够的,必须有实在的超人的力量,要免于意志的作用而求助于理智。正如塞涅卡所说:无知者的闲暇莫过于死亡,等于生存的坟墓。由于心灵的生活随着实在的能力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心灵的生活能够无止境地展开。心灵的生活不仅能抵御烦恼,而且能够防止烦恼的有害影响。它使我们免交坏朋友,避开许多危险、灾难以及奢侈浪费,而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建立在外部世界的人,则不可避免地要遇到这一切。如我的哲学虽然从来没有给我赢得一个小钱,但它却为我节省了许多开销。

    凡夫俗子们把他们的身外之物当做生活幸福的根据,如财产、地位、妻室儿女、朋友、社交,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所以,一旦他们失去了这些,或者一旦这些使他失望,那么,他的幸福的基础便全面崩溃了。换言之,他的重心并不在他自身。而因为各种愿望和奇怪的想法在不断地变化着,如若他是一位有资产的人,那么他的重心有时是他的乡间宅第,有时则是买马,或宴请友人,或旅行——简单地说,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这也就是他从他的身外之物寻找快乐的原因。在论及相反情况以前,我们先比较—下在两个极端之中的这一类人,这种人并没有杰出的精神能力,但其理智又多少比一般人要多一些。他对艺术的爱好只限于粗浅的涉猎,或者只对某个科学的分支兴趣——如植物学,或物理学、天文学、历史,并能在这种研究中找到极大的乐趣朝一日,那些导致幸福的外在推动力一旦枯竭,或者不再能够满足他,他便会靠这研究来取悦于他自己。这样的人,可以说,其重心已经部分地存在于他自身之中但这种对于艺术的一知半解的爱好与创造性的活动迥然有别;对科学的业余研究易流于浅疏,而且不可能触及问题的实质。人不应当完全把自己投身到这样的追上来,或者让这些追求完全充满了整个的生活,以至于对其他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惟有最高的理智能力,即我们称其为天资的东西,无论它把生活看做是诗的主题,还是看做哲学的主题,它要研究所有的时代和一切存在,并力图表达它关于世界的独特的概念。所以,对天才来说,最为急需的乃是无任何干扰的职业、他自己的 想及其作品;他乐于孤寂,闲暇给他愉快,而其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甚至那不啻是些负担而已。

    惟有这样的人,才可以说他的重心完全存在于他自身之中。这就说明了,这样人——他们极其稀少,无论他们的性格多么优秀,他们都不会对朋友、家庭或总之一般说来的公众,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和兴趣,而其他的人则常常这样。如果他们心里,有他们自己,那么他们就不会为失去任何别的东西而沮丧。这就使得他们的性格,了孤寂的基础,由于其他人绝不会使他们感到满意,因而这种孤寂对他们越发有总的说来,他们就像本性与别人不同的人,因为他们不断地强烈地感到这种差别以他们就像外国人一样,习惯于流离转徙,浪迹天涯,对人类进行一般的思考,用我们”而非“我们”来指称人类。

    所以,我们的结论是,自然赋予他以理智财富的人乃是最幸福的人,主观世界,比客观世界和我们的关系紧密得多。因为无论客观事物是什么,也只能间接地起:用,而且还必须以主观的东西为媒介。

    卢西安说,灵魂富有才是惟一真正的富有,其他所有的财宝甚至会导致极大的毁灭(格言,12)。内心丰富的人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东西,但需要与之相反的宁静和闲暇,发展和锻炼其理智的能力,即享受他的这种财富;简单地说,在他的整个一生中每时每刻,他只需要表现他自己。如果他注定要以这种特性的心灵影响整个民族那么他只有一种方式来衡量是否幸福——是否能够使其能力日臻完美并且是否完成,他的使命,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因此,一切时代里的最有才智的人都赋予无干扰闲暇以无限的价值,就仿佛它同人本身一样重要。亚里士多德说,幸福由闲暇构成据第欧根尼?拉尔修记载,苏格拉底称颂闲暇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所以,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一书中,亚里士多德指出,献身于哲学的生活是最幸福的活;或者像他在《政治学》中所说的那样,无论什么能力,只要得到自由发挥,就是幸福。这和歌德在《威廉?迈斯特》中所说的也完全一致,生而有天才并且要利用这种才的人,在利用其天赋时会得到最大的幸福。

    然而,普通人的命运注定难得有无干扰的闲暇,而且它并不属于人的本性,因一般人命中注定要终生为着他自己和他的家人谋求生活必需品,他为求得生存而艰难相搏,不可能有过多的智力活动。所以,一般人很快就会对无干扰的闲暇感到厌倦,如若没有一些不真实不自然的目的来占有它,如玩乐、消遣,以及所有癖好,人生便会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由于这个原因,它受到了种种可能性的威胁,正如这句格言所说的——一旦无所事事,最难的莫过于保持平静。另一方面,理智太过超常,便会同变态一样不自然。但是如果一个人拥有超常的理智,那么,他便是一位幸福的人,他所需要的无干扰的闲暇,正好是其他人认为令人感到难以负担的、有害的;一旦缺少了闲暇,他便会成为套上缰绳的柏伽索斯①,便会不幸。如若这两种情况,即外在的与内在的、无干扰的闲暇与极度的理智,碰巧在同一人身上统一起来,那将是一种极大的幸运;如若结局一直令人满意,那么便会享有一种更高级的人生,那免于痛苦和烦恼的人生,免于为着生存而作痛苦斗争的人生,能够享受闲暇的人生(这本身便是自由悠闲的存在)——只需相互中和抵消,不幸便会奔走他方。

    然而,有些说法和这种看法相反。理智过人意味着性格极度神经质,因而对任何形式的痛苦都极其敏感。而且,这种天赋意味着性格狂热执著,想像更为夸张鲜明,这种想像如影随形不可分离地伴随着超常的理智能力,它会使具有这种想像的人,产生程度相同的强烈情感,使他们的情感无比猛烈,而寻常的人对于较轻微的情感也深受其苦。世界上产生痛苦的事情比引起快乐的事情多。有人常常似是而非地说到,心灵狭隘的人实质上乃是最幸福的人,虽然他的幸运并不为人所羡慕。关于这一点,我不打算在读者自己进行判断前表明我的看法,尤其因为索福克勒斯自己表明了两种完全相抵触的意见。他说:“思想乃是幸福至关重要的因素。”②但在别的地方,他又说:“没有思想的生活是最快乐的生活。”③《旧约全书》的哲人们也发现他们自己面临着同样的矛盾。如《圣经外传》上写道:“愚昧无知的生活比死亡还要可怕。”而在旧约.传道书》中又说:“有多少智慧便有多少不幸,创造了知识就等于创造了悲哀。”

    但是,我们说,精神空虚贫乏的人因为其理智狭隘偏执平庸流俗,所以严格地说,只能称为“凡夫俗子”(philister)——这是德语的一种独特表达,属于大学里所流行的俚语;后来使用时,通过类比的方法获得了更高的意义,尽管它仍有着原来的含义,意思是指没有灵感的人,“凡夫俗子”便是没有灵感的人。我宁愿采取更为偏激的观点,用“凡夫俗子”这个词来指那些为着并不真实而自以为实在的现实而忙忙碌碌的人。但这样的定义还只是一种抽象模糊的界说,所以并不十分容易理解,在这篇论文里出现这样的定义几乎是不合适的,因为本文的目的就在于通俗。如若我们能令人满意地揭示辨别凡夫俗子的那些本质特征,那么我们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阐明其他的定义。

    第一,相对于他自身,他没有理智上的快乐。如前所说,没有真实的需要,便不会有真正的快乐。凡夫俗子们并非靠了获取知识的欲望,靠着为他们自身着想的远见卓识,也不是依靠那与他们极其接近的富于真正审美乐趣的体验,来给他们的生活灌注活力。如若这种快乐为上流社会所欢迎,那么这些凡夫俗子便会趋之若鹜,他强迫自己这样做,但他们所发现的兴趣只局限在尽可能少的程度。他们惟一真正的快乐是感官的快乐,他们认为只有感官的快乐才能弥补其他方面的损失。在他们看来,牡蛎和香槟酒便是生活的最高目的。他们的生活就是为了获取能给他们带来物质福利的东西。他们确实会为此感到幸福,虽然这会引起他们一些苦恼。即使沉浸在奢侈豪华的生活之中,他们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烦恼。为了解除苦恼,他们使用大量的迷幻药物、玩球、看戏、跳舞、打牌、赌博、赛马、玩女人、饮酒作乐,旅行,等等,但所有这一切并不能使人免于烦恼,因为哪里没有理智的需要,哪里就不可能有理智的快乐。凡夫俗子们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呆滞愚笨、麻木不仁,和牲畜极其相似。任何东西也无法使他高兴、激动或感兴趣,那种感官的快乐一旦衰竭,他们的社会交往便即刻成为负担,有人也许就会厌倦打牌了。舍弃那些浮华虚荣的快乐,他可以通过这些虚荣来享受到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快乐。如,他感到自己在财产、地位上,相对其他那些敬重他的人的权势及力量,都高人一等;或者去追随那些富有而且权势显赫的人,依靠着他们的光辉来荣耀自己——这即是英国人称之为“势利鬼”的家伙。

    第二,从凡夫俗子的本性来看,由于他没有理智的需要,而只有物质的需求,因而他会与那些能够满足他的物质需要而非精神需要的人进行交往。他把从朋友那里得到任何形式的理智能力看做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即使他碰巧遇上别人拥有种能力,那也会引起他们的反感甚至憎恶。原因很简单,因为除了令人不快的自卑感外,在他的内心深处感受到一种愚蠢的妒意,而他不得不把这种妒意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不过这种妒忌有时会变成一种藏而不露的积怨。尽管如此,他也绝不会想到使自己的价值或财富观念与这样一些性质的标准符合一致。他不断地追求着地位、财富、力量和权势,在他眼中,只有这些东西才算是世界上真正一本万利的东西;他志在使自己擅长于谋取这些福利,这便是作为一个没有理智需要之人的结局。对理想毫无兴趣,这是所有庸夫们最大的苦恼,而且为免于苦恼,他们不断地需要实在的东西,而实在的东西既不能使人知足,也是危险万分的。当他们一旦对这些失去了兴趣,他们便会疲惫不堪。相反,理想的世界是广阔无边的、平静如水的,它是“来自于我们伤领域之后的某种东西”。④

    ①柏伽索斯,希腊神话中有双翼的飞马,被它踩踏过的地方有泉水涌出,诗人饮了便会产生灵感,所以柏伽索斯乃是诗人灵感的象征。——译者注

    ②(安提戈涅)13471348。——译者注

    ③(埃阿斯),554。——译者注我们可以把他们界说为缺少精神需要的人。由此可以得出:

    ④在上述产生幸福的个人品性的论说中,我主要关注的是人的自然的和理智的本性。至于说明“道德”对幸福的直接的和间接的影响,请参照我的获奖论文《道德的基础》(22)。——原注

精神的魅力

张炜

(1956-  )中国当代作家。本文选自张炜《忧愤的归途》,北京,华艺出版社,1995

    现在,中国正在发生很重要的事情,出现了很多混乱陌生的东西,原有的话题不再令人感兴趣。无论是就一个人,还是就一种心境而言,随着时间的延续,人们都可能走近这样一个感觉:对很多事物正在失去热情……表现是多方面的,主要一个是无言。沉默比什么都好。没有热情,更没有激情,至少是不愿重复和驳辩,自己讲出来的话自己听了都觉得没意思。

    冲动、激情,这一切都跑到哪里去了?真的消失了吗?我们知道,除了很外在的、热情洋溢的、精神焕发的,剩下的就全部潜在了心的深处——一个人总有一天能够陷入很深刻的激动,除非他对好多事物没有自己的看法,不懂得愤怒,不愿把富于个性的东西坚持下来,没有勇气。

    一个人沉默了,就有了“敛起来的激情”。

    生活的河流往前流淌,它不会总是一个速度,浪花翻卷得也不会一样。生活的变化淬不及防。近来,这种变化表现得更为突出、深刻,也更明显。由此带来的好多新的问题,对人心构成了足够的刺激和挑战。这期间的文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果又将怎样?

    好像人们已经对精神失去了期待,文学的命运可想而知。前不久,文学给予我们的好奇、那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还记忆犹新。好像历史发展到今天来了一次突变,社会再也没有留给文学一次机会,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精神的高原都在走向沉寂、陷落。作家、艺术家、美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建筑学家、植物学家,几乎所有的学人和专家都走向了一个共同的处境。这对于那些一直外向,靠广大读者、观众簇拥着往前走的一部分知识分子而言,竟是相当尴尬的。文学艺术界尤其失望和焦虑。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电视文化全面地、不可抵御地全方位加强。除此而外,我们的文化生活中就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引不起什么波澜和议论。电视艺术即使粗疏乎庸,仍然能在社会上风行,反应迅速;令人失望的是层次比较高的人也在表示认可,有的还伸出手掌欢呼,与通俗艺术的制造者配合良好。往往一部电视剧还没有播放,舆论界就开始制作一种假象,什么“轰动”、“万人空巷”,其实大多是夸张和编造出来的。广大群众,被传播媒介愚弄的现象非常严重。它们扭曲和覆盖大多数人的真实看法,有时想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很远很远——这时人们再要回头也做不到了。

    看的人多并不说明“轰动”。没事了打开电视,有时只是一个习惯动作。我们过得太无聊,大多数是穷人,喜欢方便和简单,打发时光。电视艺术是穷人的消遣。总之看个画面很方便、省力气,至于是否看到底,是否从头至尾、如饥似渴地打开电视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更多的人是瞥上几眼,因为撞到眼上了。但它比纯粹的文学制品、艰深内向的文化制品和严肃文艺的读者多得多,这很自然。

    其实何必惊慌。电视绝不会成为文学的杀手。欧洲普及电视是几十年前的事,他们除了电视,吸引人的东西还有很多,但他们的重要作家仍然有深厚的土壤,读者仍然有增加的趋势。我说过,电视艺术是穷人的消遣——这可不仅指物质方面的贫穷……享受也需要能力,在文盲还占相当大比例的一个国家里,更高深和更纯粹的艺术不会普及,因为没有消化的胃口。在刚刚解决温饱的人群中,需要的消遣品总是更直接、更便当、更通畅。粗疏和简陋有时非但不是缺点,还是吸引人的一个方面。某些电视艺术就是如此。一个很有教养的人不会把大量时间耗在欣赏电视节目上……”

    好像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多的“作家”离开了队伍。前几年的拥挤犹在眼前,这从一些文学讲习班的盛况就可见一斑。文学青年分布在各地、各行各业。大学的文学沙龙、座谈会频频举行,那种热烈的场面令人难忘。如前的盛会从此销声匿迹、再也不会出现了吗?不知道。那可很难说。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留下来的也就留下来了,走开的也就走开了,走开的用不着欢送。倒是有个奇怪的现象,其中的一些人转而商,赚了点钱,也有的赔得一塌糊涂——无论赔钱的还是赚钱的,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了对艺术的轻蔑。他们把以前学到的一点艺术夸张的基本功,用到了对作家艺术家的污蔑和谩骂上。经商没有什么不可以,但经商和文学既然是不同的,艺术家就大可不必受生意新手的辱骂。我对这种嘈杂倒听得津津有味。艺术上的低能儿突然以为有了嘲笑的权力了。知道这是一个什么行当吗?这是伟大的鲁迅、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的事业,是但丁和普希金的事业……那种人其实是在显露自己的卑贱,不配加入高贵的行列。

    个别人也不恭地议论起艺术家来,实际上这样的人往往是极为幼稚和可笑的,无论在自己的专业方面还是在对人生社会的认识方面,大致还处于不着边际的阶段。

    真正热爱艺术的人走人了一个艰难的岁月。可能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这个局面不会改变。有人在《读书》杂志上引了一位老作家的话,他说作家和艺术家要“守住”。“守”字用得多么好。因为来自各个方面的误解特别多,作家、艺术家与社会产生的隔膜越来越大。19921993年,好多人都提不起精神来,读者队伍越来越少,很好的著作才发行几百本。有一位著名教授,他最重要的一本论文集印了200本。这印数太可怜了。发行渠道不畅是个问题,这个时代开始弄不懂思想的价值。纯粹的学术、艺术著作本来就容易遭到误解,绝不能跟那些通俗文化制成品在一条起跑线上竞争。

    一个人有好多欲望,其中最大最强的就是使自己摆脱贫困。积累财富的欲望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存在。好像很少有人安于清贫。不过眼下的情势是这种欲望已洪流滚滚,空前高涨。它对思想之域的冲击是非常大的。物欲若得到广泛的倡张和解放,人就开始蔑视崇高。

    今天果真是不能谈论崇高,也没有了严肃和纯粹的艺术,不能回答和警醒了吗?我认为人群中从来不乏优秀分子,好的著作家从来不必担心他的读者太少。十多亿人口的大国不缺少纯美深邃的心灵。你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价值,就不要担心它弱小;你觉得你的见解很重要,就不要担心它藏在一个偏僻闭塞的角落。你会从角落里走出来一一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声音,你的思索与劳作。今年冬天,我到一个贫穷的县份里去过,那里很贫瘠,秩序也很差。可就在那么一个偏僻闭塞的角落,也仍然能遇到一些热爱艺术和寻找信仰的青年。我接待了两个二三十岁的人,他们穿着很差,头发也没好好梳理过,其中的一个衣服上还有补丁,鞋子破旧。可跟他们的交谈,让我感到了极大的愉快和幸福。他们的好多见解,对经济、文化、艺术方面的新鲜而独到的看法,非常深刻。即便在繁华之地也极少听到的。这只是两个居于穷乡僻壤的青年。我很激动。我曾问他们认识多少人?他们说很多,我问经常和他们一起讨论的有多少?他们说过去20多个,现在只有五六个了。我想这就对了。这五六个人在这个县里一定是很重要的。他们的声音总是通过某个途径和某个机缘得到记录和传播,对人发生影响,比如说对我就有了一次极大的促进。我还要把他们的思想传达给我的朋友,并归纳到我的思索之中。我和朋友一块儿扩大两个青年的声音,并将这两个形象记在心中。像这样的青年我相信一辈子还会遇到。我想他们的周围可以形成一帮类似的人,鼓励修研。一个人常常渴望一辈子要干很大的事情,有这个奢望是很对的。可是究竟什么才是大?人的一辈子只要真正能够改变一两个人,那他这一辈子就很了不起。我看过一个故事,讲一个笃信宗教的人,他一辈子都在做一个事情,就是挽救世俗的人,让他们皈依,一切的机会都不放弃。有一次他在车站上等车,利用短短的五分钟就成功地“救”了一个人。他幸福极了。他就是这样地重视人。现在有很多人不重视人,不爱人。让这样的人充斥时代是令人厌恶的、渺小的、没有希望的。真正伟大的人必有高贵的心灵,必爱人、重视人。这种爱和重视不是抽象的,而是非常具体的。要从同情关怀一个具体的人开始你的善良。要不厌其烦地为不幸的人去辩解和呼号,哪怕一生只为了一个这样的人。他如果是无辜的,就让我们全力以赴地护住这个身躯吧。为一个人可以付出自己的所有,敢辩驳,而且不被周围的巨大声浪所淹没。一个人是小的,他代表和说明的原则却有可能是大的。

    时间好像被压缩了。我们踏上了时代的列车。稍微翻一下世界历史,来一个回顾:美国和欧洲的整个资本原始积累阶段,“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虽然我们不能也不必沿着它们的旧有轨道挪动,但总是由农业国往工业国过渡,总是从商品经济很不发达的社会走向比较发达的社会。这是一个转折。和欧美一样,在转折期有一大部分艺术家会走入尴尬,走入无以为继的那么一种状态。他们与社会的隔膜是非常明显的。社会每一次发生动荡,社会秩序每一次出现凌乱,艺术家就会如此。美国考利写了一本《流放者的归来》,记录了海明威等所谓“迷惘的一代”怎样苦熬巴黎。他们一群艺术家大部分从世界大战中归来,归来之后却遇到了那样令人失望的一个美国社会。社会开始转换,秩序陷于混乱,原有的准则与状态一块儿给打乱了,等待进入新的轨道。各个阶层、各个领域,都出现了混乱。而艺术家、思想家又不断地处在既留恋过去又探索未来的状态中,都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他们很敏感地从新生事物里发现谬误、重复和倒退,结果责无旁贷地成了一个时代里彻夜不眠的提醒者。他们很痛苦,也不免恍惚迷惘。当人们的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张扬和放纵时,精神会—度失去魅力。一些艺术家沦落到当时世界艺术中心巴黎去了。巴黎比美国快了半拍,整个社会更趋于稳定,经济和思想文化的大格局已经形成,艺术家在那里更容易找到知音,从精神上获得满足,得到发展。海明威、庞德……好多艺术家,数不胜数。所谓“流放”不光指远离家园,它也指精神家园的失落。

    回到美国前后,他们相继写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成为20世纪初期最重要的作家,也是整个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奠基者、经典作家。社会、文化经济的发展总有个轨迹,过去了的一段历史可以佐证当代中国,帮助我们寻找规律。

    急剧变动的社会生活如同一个频频搬动和打扫的大房间,整个空中灰尘密布,让人恐惧和焦躁,无所适从;但灰尘也是有重量的,它不能老在空中,它会落下来。不同的事物总要回到它自己的位置上去,形成自己的格局,不会总是处于混乱状态,这就叫“尘埃落定”。

    关键问题是谁能坚立于尘埃,冲破迷惘?如果在这个时期能够坚持下去,认定你的追求和创造,认为你的激动都是出于生命的需要,那么你就不会飘浮。混乱时期从另一个方面讲也总有使人飞速成长的机会,历史上的重要作家、艺术家大多是从最困难的精神环境里冲杀出来的。与此相反的是,总会有一批又一批艺术家放弃了,松弛了,结果也就沦为平庸,等而下之。这是一种必然,很可惜。

    这个时代可不是思想家和艺术家最尴尬的时代,如果冷静一点将会发现,这从来都是思想界、艺术界百求不得的那种冲洗和鉴别的一个大机会。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精神的一度荒芜,总是意味着它将焕发出更大的魅力。

    如果我们把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经济文化发展的曲线重叠到一块儿,就会发现:它们在很大程度上竟会吻合。文化低谷、通俗艺术高度繁荣,经济起步、社会变动、喧哗骚动,从疲惫到稳定……这个时候坚持下来的思想家不仅是生活的希望、时代的良知,而且还会成为下一个时代的星光。

    我们都走人了检验和归属的时代,它对我们构成了那么大的刺激和引诱。庞大的队伍由于虚假而消失,道路再不拥挤。既然走人了冷静和安宁,就应该充满希望。瓦解之后,你的坚持将变得事半功倍。

    面对一个倡扬生命的欲望和尽情挥发的时期,可以充分地体验痛苦和惊愕。也只有此刻才能最大限度地、强有力地向人心做出挑战。一个人哪怕有了几十分之一的回答,也会非常了不起。如果政治上极大地禁锢,各种思想都纳入固定的框架,钻入单一哲学隧道,我们就很难走入任意幻想的十字路口。没有犹豫也没有徘徊,答案是现成的,谁也不再试图从原有的答案下寻找另一个答案,有人替我们想好一切,人丧失了思想的机会和能力——只有单一的声音,它非常强大,不是嗓音,它是统一的巨大的声音,使你无暇思索,不能思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发现了几部那个时期留下来的珍品?大部分人,包括一些很了不起的思想家、艺术家都在那里沉默,干一点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符的事情,他没写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看来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脱离具体的客观环境,一个人总是在一种环境里生存。离开了一种环境就会失去某一种能力。环境能够毫不留情地、在不知不觉间扼杀或扩展人的某种东西。—个宽松放任的环境,人时常会有被淹没的危险,但这也比那种禁锢好得多。你可以比过去更大胆地幻想,放任你的思想。创造的力量呼唤出来了,魔鬼也应时释放出来了。恰恰走人了这种自由、混乱、多元,也就最大限度地焕发了人的创造力。

    我们不得不适应现代世界的节奏和步伐,在经济、文化、政治各个方面与活着的今日世界“接轨”。当代文化要融人整个世界文化,经济更是如此。这样,时代的列车才能运转。不言而喻,我们的汉文化会空前地走向外部世界。当汉文化与世界文化发生撞击的时候,它将接受更多的新东西。这一代中国思想艺术界可以更多地接受世界文化遗产。以文学翻译为例,几乎任何一本有影响的外国文学新著,特别是“纯文学”,很快就会在我们的书店见到中文译本。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在国外刚出版了一年左右,我们国内就见到了它的中文版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发展和积累当然会比过去快得多。

    在这个时期,操守恰恰成了最重要的。惟在这个时期,不能苟且,也不能展览肮脏。

    我看过郑板桥晚年给他弟弟的一封信,上面说像我们这种能写几句诗、画几笔画的人太多了,这就算当代“名士”?实际上我们才算不得“名士”,我们不过是舞文弄墨的酸臭文人罢了,因为从我们的作品里一点看不到人民的痛苦和时代的声音……他说他如果为了混生活,完全可以干点别的事情,可以种地,何必捏着一支笔杆在纸上涂来涂去画来画去?世界上有多少种方法混生活?如果用笔墨混生活,可就算最寒酸、最可怜的一种了。郑板桥的觉悟令我心动。我从此明白一个用笔的人怎样才能不寒酸、不可怜:这就是记住时代和人民,好好地思想,要始终站立着。不能阿谀,也不能把玩——把玩自己的精神是非常可怕的。玩鸟也比玩自己的精神好啊!我们现在有人崇拜的不是一种献媚,就是一种酸腐。比起那些粗糙和浮浅而言,这种堕落更为隐蔽,并且有点“可爱”。不能忘记人、人民,要有郑板桥那样的警醒。思想与艺术之域,保留下来的只会是战士。艺术本身有魅力,但更有魅力的还是精神。一定要用心灵去碰撞,要写出人的血性来,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不变得可怜。

    除了可怜,还有一种让人讨厌的艺人。这种人任何时期都有,他的笔无论怎么变化,总是跟一种强大的、社会上最通行最时髦的东西一个节拍。我们听不到他自己的声音。我们从一开始就应该跟这部分人划清界限。我们的心灵应该与他们不—样,我们的同情心任何时候都在弱者一边。同情弱者,反映最底层的声音——它正是未来所需要的。一个思想家、艺术家,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坚持真理和正义,不向恶势力低头,永不屈服,永远表达自己的声音,喊出自己的声音:只要这样做了,就会生命长存……

内心生活的消失

霍克海默

1885-1973),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本文选自《霍克海默集》,渠东、付德根等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选文有删节,原题为《现代艺术和大众文化》,现题为编者所改。

    与艺术相关的私人领域一直持续不断地受到威胁。社会倾向于取消艺术。自从加尔文派①把人在尘世的职业奉为神圣以来,与公认的见解相反的是,贫穷实际上已成为只要通过劳累就可被洗刷掉的一个污点。使每个人从奴隶制和农奴制中解放出来并使之回归自身的过程,同时也把人分成个人和社会两个部分,并使个人这一部参负重累累。办公室和工厂以外的生活被当做是为了恢复精力再到办公室和工厂的生活,因而是一种纯粹的附属物,是一种劳动的彗星之尾,像劳动一样用时间来衡量,而且被称为“自由”。自由也要求自我缩短,因为它本身没有独立的价值。如果自由过了恢复被消耗的精力所需的时间,除非它的骤增是用于工作培训,否则就会被认和是浪费。在19世纪的早期,儿童总是被从工厂带到宿舍,然后又被从宿舍带到工场,他们往往是边吃饭边工作,只是为了他们的职业而活着,就如今天日本工厂里的女工一样。这种条件得以成立的劳动合同原本就是一种纯粹的形式。在19世纪的后期,各种束缚有所松动,但自身利益使个人的生活比以前更为紧密地与商业联系起来了,直到20世纪的结构性失业动摇了整个秩序为止。永久性失业不可能改善预先封闭的职业。当纯粹的待业成了一种职业,当工作只是待业时,社会和个人之间的差别就变得模糊起来。

    几十年来,工业国家的广大阶层已经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全面地把握住个人生活尽管这种把握还是十分有限的。在20世纪,人们为康采恩②和官僚政治所控制,早期存在于职业和家庭之间的人类分工正在逐渐地消失(就大多数人来说,这种分工的有效性也常常是有限的)。家庭起着向个体传播社会要求的作用,因此不仅仅对个的自然出生而且对个体的社会出生都负有责任。家庭仿佛是第二子宫,在它的温暖的抚育下,个体集聚起他在家庭之外独立生活所必需的力量。实际上,家庭只是在有阶层中才能够充分地实现这种功能,在下层,这个过程一般都是无法实现的。下家庭的儿童往往过早地就被放任自流,他的倾向过早地得以确定,他所遭受到的震撼阻碍了他的精神发育,随之便带来了被压抑了的愤怒以及各种与之相伴的不良倾向在普通人的“自然”行为(这种行为常常受到知识分子的赞赏)的背后,往往就潜藏着恐惧、骚动和剧痛。青少年的性犯罪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民族动乱,都是这一过程的标志。人性本来并不恶,恶来源于社会所施加给极力想要发展的人性之上的暴行

    在工业社会的最后阶段,甚至富人阶层的父母也不把他们的孩子当做后嗣,而是当做将来要适应大众文化的人来教育。他们感受过命运的无常,并且推测出其后果在下层,父母的保护性权威过去一直受到威胁,如今已丧失殆尽。专制主义政府负责个体为他将来作为全体之一分子这一角色所做的准备活动。它们宣称,都市化生活的条件要求个体做好准备。法西斯主义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所解决的问题在现代社会中已存在了一百年。除了克莫拉依旧具有教育价值外,这条线索一直从克莫拉儿童团体延伸到纽约的地下俱乐部。

    今天,所有阶层的儿童都相当熟悉经济生活。他期望的未来不是获得一个王国而是从他认为有前途的职业去挣钱度日的生活,他像成年人一样坚强和精明。现代社会结构证明,孩提时代的乌托邦之梦在青年时代的早期就将被击得粉碎,受到高度赞扬的“顺应”取代了臭名昭著的俄狄浦斯情结。如果家庭生活真的一直反映着公共生活的卑鄙、暴政、谎言和既存现实的荒谬,那它也确实产生了抵制和反抗这一切的力量。给每一个体的生活指明内在方向的体验和形象不可能从外界获得。当孩子陶醉于母亲的微笑,在父亲面前炫耀或反抗时,当他感觉到有人分享他的体验时一言之,当他们受到人的发展所必不可少的亲密和温暖所激励时,那些体验和形象就会闪现出来。

    家庭逐渐瓦解,个人生活转变成为闲暇,闲暇转变成为连最细微的细节也受到管理的常规程序,转变成为棒球和电影、畅销书和收音机所带来的快感,这一切导致内心生活的消失。早在文化为这些受操纵的快感取代之前,它已呈现出一种遁世主义特征。当重新调整现实的时机成熟时,人们便逃入个人的观念世界并调整他们的思想。内心生活和理想已成为保守因素。但是,随着人们采取这种逃避的能力的丧失一一无论是在贫民区还是在现代定居地,这种能力都不可能增长——人类已丧失了认识不同于他所生存的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能力。那另一个世界就是艺术的世界。今天,艺术的世界仅存于那些坚定地表现了单一个体与残酷的环境之间的巨大差距的艺术品中——如乔伊斯的散文和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之类的绘画中。这些作品所表达的悲哀和恐怖不同于那些出于理性的原因而逃避现实或奋起反抗现实的人的情感。艺术品中所潜藏的意识是从社会中分离出来的意识,因此被迫采取怪诞、不和谐的形式。这些冷漠的艺术品依旧忠实于反对存在的荒谬的个体,因此保留了先前伟大的艺术晶的真实内容,比今天任何老生常谈的作品都更紧密地与拉斐尔的圣母像和莫扎特的歌剧相联系,今天,幸福的笑容都带着狂热的面具,惟有狂热者忧郁的脸上还保留着希望的标记。

    今天,艺术已不再立足于交往。根据居约的理论,审美特性源于一个人把艺术品所表现的情感当做自己的情感来认识这一事实。在生活的画卷中,我们的生活变得昭然若揭,“这种类似于我们自己的生活的生活”已不再是19世纪中产阶级那种有意识的、积极的生活。今天,个性看上去还是个性,无论是“精英”还是大众都服从于那种在任何特定情况下只允许他们做出单一反应的机制。他们那些尚未开掘出来的本性因素无法得到相应的表现。在他们有组织的市民生活的背后,在他们的乐观主义和巨大热情的背后,人们充满疑惧,困惑不解,过着悲惨的、近乎于史前的生活。最近艺术品表现了这种情况,并揭开了掩饰一切人际关系的理性的虚饰外表。它们消解了所有实际上模糊不清、混乱无序的表面一致和冲突,只有在诸如高尔斯华绥和朱利斯,罗曼等的英雄传奇中,在白纸黑字的文章和通俗传记里,一致和冲突才获得了人为的统一。不过,最近的纪实作品已抛弃了真正的统一性存在的观念,这些作品是孤独的和绝望的生活的典型写照,这样的生活根本找不到通往他人甚至是通往其自我意识的桥梁。它们是典型写照,而不是纯粹的征兆。绝望还在纯艺术领域之外,即所谓的娱乐和“文化商品”世界中被揭示出来,但这只能通过心理学理论或社会学理论的手段,从外部推断出来。艺术作品充分表现了个体的被遗弃状态和绝望。

    杜威说,艺术是“最普遍、最自由的交往形式”。但是,在一个被公认的语言只是加剧混乱,而独裁者撒的谎言越大就越深刻地打动民众的心的世界里,艺术和交往之同的鸿沟必定非常巨大。“艺术突破在一般交往中无法逾越的障碍……”,这些障碍存在于公认的思维方式中,存在于毫无保留的实际表象中,存在于宣传文学和畅销文学的语言中,欧洲已走到了这一步,所有高度发达的通讯手段都起着加剧和强化那些导致人类分裂”的障碍的作用。在这一点上,收音机和电影院的威力决不亚于飞机和枪炮。今天的人们似乎相互理解。如果他们不再能理解自己或他人,如果他们不再信任自己的交往形式,如果自然的行为变成了不自然的行为,那么,至少恐怖的动力会停止下来。就最新的艺术品依然沟通交往这一点而言,它们谴责作为毁灭工具的现行交往形式,谴责作为衰变之妄想的和谐。

    虽然当今世界受到最新的艺术品的猛烈抨击,但它可以改变进程。技术的无限威力、生产之日益增长的地域独立性、家庭的嬗变、存在的社会化,所有这些现代社会倾向都有可能使人们创造根除这些过程带给地球的痛苦所需的条件。今天,个人的本质依旧封闭在自身之内,个体的理智行为不再内在地与他的本性相联系。他们采纳情境可能强加给他们的任何指令。流行的判断,不论真假,都如其他社会功能一样来自上面的指导。无论民意调查多么丰富,无论统计调查或心理调查多么详实,它们所能达到的往往是一种机制,但绝不可能是人的本质。当人们最坦诚地表露他们内在的自我时,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恰好是掠夺、邪恶、狡诈等,而政客相当清楚地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事先设定的和谐存在于政客的公开意图和人们破碎的内心生活之间。人人都知道自己是邪恶的、奸诈的,弗洛伊德、帕累托和其他人都证实了这点,但他们很快就得到了宽恕。但是,在面对每一件新的艺术作品时,大众都满怀恐惧、驻足不前。与元首们不一样的是,艺术作品并不求助于心理,也不像精神分析那样包含着指导心理“调节”的承诺。艺术作品在使备受践踏的人们强烈地意识到他们的绝望时,又提供了使他们愤怒不已的自由。允许希特勒成为伟人的那一代人,在卡通片中的无助的人物所引发的狂笑中获得充分的快感,而不是在毕加索的绘画中获得快感,因为他的绘画没有提供娱乐,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人们所“欣赏”。有些人内心知道自己实际上是愤世嫉俗、充满怨恨的人,但他们喜欢被看做是单纯而幼稚的人,当看到唐老鸭戴上手铐时,单纯幼稚者天真地表示赞同和欢呼。当前就是这样。只有通完全拒绝人们的流行反应,对人类未来的信念才能得以保持活力。

    ①加尔文派:其中一义即指加尔文宗。基督教新教宗派之一。因加尔文所创而得名。加尔文(1509--- 1564)16世纪瑞士宗教改革家。加尔文派宣称人因信仰而得救,《圣经》是信仰的惟一泉源。人的得救与否,皆上帝预定。不相信圣餐礼仪中存在耶稣的真体血,但认为有耶稣体血的德能。摒弃祭台、圣像和祭礼等。主张政教合一,由教徒推选长老与牧师共同治理教会.并取缔演戏与赌博,提倡节俭,严禁浮华享乐。

    ②康采恩:德语konzem的音译,原义指多种企业集团。这是一种规模庞大而复杂的资本主义垄断组织

日常生活的“为我们存在”

阿格妮丝?赫勒

(1929-  ),匈牙利当代学者。本文选自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0

    有两种类型表现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为我们存在”:一种是幸福,另一种是有意义的生活。

    幸福是日常生活中“有限的成就”意义上的“为我们存在”。即是说,它是有限的和完成的“为我们存在”,它原则上不能够发展与拓宽,它是自身的终极目标和极限。

    由于这些原因,幸福是古代世界的时代精神的核心。希腊人和罗马人的世界是有限成就的世界(达到了人们所熟知的最高程度的完善),它的界限不是需要克服的障碍而是终点。由于这些原因,由于古典个体是有限的个性,所以这一世界中的至善被认为是幸福。即是说,由于生活是在这一有限成就的世界中可以设想和可以达到的,所以这一生活是“为我们的存在”。

    柏拉图由于正是最深刻地体验到古代城邦的危机,因而在他的著作中,除了人们公认的幸福概念外,还有另一幸福概念,这并不令人惊奇。这另一概念是“瞬间的”幸福,在柏拉图看来,这是在爱情中和对美(理念)的沉思中所发生的成就的瞬间幸福。

    在古代,有限的成就(幸福)是完全积极的范畴,与此不同种类的成就是不可能的。然而,从文艺复兴开始,这一有限形式的成就的社会基础被逐渐侵蚀了。文艺复兴以来,只能在一个持续变化和冲突的世界中获得幸福,人一直寻求“为我们的存在”,而同时又不断超越前此一切阶段的感觉。但是这似乎只有当一个人使自身同生活的冲突相隔离,把自己的生活封闭起来才有可能。对现代人而言,现实借以成为“为我们存在”的过程,包含有面对着世界的冲突,对过去的持续超越.不断迎接新挑战,以及个人在这一进程中所遭受的所有损失与伤害。一言以蔽之,它也包含着不幸。

    这是歌德最先开始(在《浮士德》中)应付的新问题。浮士德一达到“幸福”状态,他同魔鬼的契约就要实现:他的灵魂就会丧失,他就会进入地狱。歌德的解决方法是使浮士德不是设法达到“幸福”的状态,而是达到有意义的生活的见解,这样他可以逃避沉沦。

    但是,如果说,作为日常生活的“为我们存在”的幸福表现出否定的意义,它对处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个体而言却并未丧失全部意义,在那里它依旧保持柏拉图指派给它的功能,即给定时刻的成就中的“为我们存在”。由于这一幸福按其定义是“瞬间”,没有必要把它视做终极意义上的生活状态。恋爱中的融洽,对美的入神,艺术创作,道德决意,这些以及类似的体验,唤醒我们内在的强烈的清楚明白的“为我们存在”的情感,虽然它是“瞬间的”,但是它却是可以无数次再产生的瞬间。生活并未消解于这些瞬间之中,它并未随它们而终结。这些是日常生活的伟大时刻,但是它们不会穷尽日常生活的持续的“为我们存在”,也不会成为它的替代物。

    幸福的倒数是满足。如我们所见,满足并非产生于一般的“为我们存在”,而是来自两种需要:愉快和有用性的满足。因此,即使当满足是伴随着对他人有用的存在的满足时,满足感同幸福相比也处于更低的层次。诚然,像幸福的时刻一样,满足也依旧是更高的“为我们存在”的组成部分。但是这只是在倾向的意义上而言的,满足的时刻产生不满足,因为满足不具有完成的界限,尤其在满足是伴随着对他人有用的存在之处,更加如此。

    有意义的生活是一个以通过持续的新挑战和冲突的发展前景为特征的开放世界中日常生活的“为我们存在”。如果我们能把我们的世界建成“为我们存在”,以便这一世界和我们自身都能持续地得到更新,我们是在过着有意义的生活。过有意义生活的个体,并非是一个封闭实体,而是一个在新挑战面前不畏缩,在迎接挑战中展示自己的个性发展的实体。这是一个对它而言只有死亡才能确定期限的过程。这一个体不压抑自己的个性,不给自己的个性强加极限,而是“同宇宙较量”。在对他开放的可能性中,他选择他自己的价值和他自己的世界——他与之较量的宇宙。

    关于幸福,亚里士多德认为,如果我们想要幸福,我们就不仅需要美德,而且也需要富有、美丽、智慧等这样的“天赋”。对有意义的生活而言也是如此。首先,在其中过有意义生活的世界必须是允许这种生活的世界。社会关系愈是异化,对某种“天赋”的需要就愈大。做苦力劳动的人几乎没有机会过有意义的生活。敏锐和才能是必不可少的“天赋”,尽管很难把它们同道德区分开来。——一个人可以具有道德,而“智能”只是简单的原料。

    如果满足是幸福的倒数,那么我们可以断言,“审美生活”是有意义生活的倒数。“审美生活”也是处理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因此它成为“为我们的存在”;“生活的艺术家”——过审美生活的人——在个人水平上展示他的才能。那么,这种生活方式同有意义的生活方式间不存在差异吗?区别在于,过“审美生活”的人只有一个意图,把他的日常存在转变为“为他的存在”;如果一种冲突在这点上威胁妨碍他,他就简单地采取回避的行动。他的性格中缺少的是“对他人有用”的气质:他不具备感受他人需要的才能。“生活的艺术家”意欲过有意义的生活,而不提出同样的生活是对他人亦可能还是只适合于他的问题。这样,“审美生活”是贵族统治的,而有意义的生活则在原则上是民主的。有意义生活中的指导规范总是有意义生活可一般化,可拓宽到他人的性质,从长远看,可拓宽到整个人类。

    生活的引导在我们限定为有限成就的状态中也存在,因为在这里个体同样自觉地有层次地组织和安排他的生活。然而,自觉引导的作用在这里不如有意义的生活中大,因为有限的成就的状态依赖于严格的和详细的价值体系,而且是一劳永逸性的,除非机遇插手。而在有意义的生活中,生活的自觉引导的作用则不断扩展,引导个体面对新的挑战,不断地重新创造生活和个性,并且伴随着对那一个性和选择的价值等级体系的统一体的保存。正是通过对生活的引导,自我更新为“为我们存在”的日常生活得以发生。

    那些今天过着有意义生活的个体自觉选择和接受的任务,是创造一个异化在其中成为过去的社会:一个人人都有机会获得使他能够过上有意义生活的“天赋”的社会。并非是“幸福的”生活——因为不会出现向有限成就的世界的复归。真正的历史充满着冲突和对自己给定状态的不断超越。正是历史——人们自觉选择的和按人们的设计铸造的历史——可以使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变成“为他们自己的存在”,并且把地球变成所有人的真正家园。

为学与为人

牟宗三

(1909-1995),中国当代学者。本文选自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台北,三民书局,1984

吴校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我们经常上课,把话都已讲完了,再要向各位讲话,似乎没有好的意思贡献给大家。这次月会承陶训导长相邀作一次讲演,事前实在想不出一个题目来。想来想去,才想到现在所定的题目——为学与为人。为什么想到这个题目呢?是因为我近来常常怀念我们在大陆上的那位老师熊先生。当年在大陆的时候,抗战时期,我们常在一起,熊先生就常发感慨地说:“为人不易,为学实难。”这个话,他老先生常常挂在口上。我当时也不十分能够感受到这两句话的真切意义,经过这几十年来的颠连困苦,渐渐便感觉到这两句话确有意义。我这几年常常怀念到熊先生。我常瞻望北天,喃喃祝问:“夫子得无恙乎?”他住在上海,究竟能不能够安居乐业呢?今已80多岁,究竟能不能还和当年那样自由地讲学,自由地思考呢?我们皆不得而知。(今按:熊十力先生已于1968523日逝世,享寿86)常常想念及此,所以这次就想到他这一句话,“为人不易,为学实难”。这句话字面上很简单,就是说做人不容易,做学问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它的真实意义,却并不这么简单。我现在先笼统地说一句,就是:无论为人或为学,同是要拿出我们的真实生命才能够有点真实的结果。

    先从为人方面说。“为人不易”,这句话比起“为学实难”这句话好像是更不容易捉摸,更不容易了解。因为我们大家都是名义上在做学问,所以这里面难不难大家都容易感觉到。至于说为人不易,究竟什么是“为人不易”呢?这个意思倒是很难确定的,很难去把握它的。我们在血气方刚、生命健旺的青年时候,或壮年时候,或者是一个人发挥其英雄气的时候,觉得天下的事情没有什么困难,做人更没有什么刚我可以随意挥洒,到处迎刃而解。此时你向他说“为人不易”,他是听不进去的。然后我们究竟如何去了解这“为人不易”呢?我们现在可以先简单地、总括地这样说,就你要想真正地做一个“真人”,这不是容易的事情。我这里所说的“真人”,不必要像我们一般想的道家或道教里边所说的那种“真人”,或者是“至人”。那种真人、至人通过一种修养,道家式的修养,所达到的一种结果,一种境界。我们现在不要那样也不要那样去了解这真人。能够面对真实的世界,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的责任感,实地存在下去,真实地活下去,承当一切,这就是一个真人了,这就可以说了解真人的意思了。因此,所谓真人,就是说你要是一个真正的人,不是一个虚伪的、虚假的泛不着边际的一个人。

    怎么样的情形可以算一个真人呢?我们可以举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以孔夫子做代表。孔夫子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是个圣人,我也不敢自居为仁者,“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我只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就是这么一个人。这“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是我们当下就可以做,随时可以做,而且要永远地做下去。样一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就是一个真人。这一种真人不是很容易做到的没有一个现成的圣人摆在那里,也没有一个人敢自觉地以为我就是一个圣人。不说装作圣人的样子,就便是圣人了,人若以圣自居,便已不是圣人。圣人,或者是人,实在是在“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个永恒的过程里显示出来,透示出来。耶稣你们都向往天国,天国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在你们的心中,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这样说天国的时候,这是一个智慧语。但我们平常说死后上天国,这样,那个天国摆在一个一定的空间区域里面去,这便不是一种智慧;这是一种抽象,把天国抽像化固定在一个区域里面去。关于真人、圣人,亦复如此。孔子之为一个真正的人,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不断的永恒的过程里显示出来。真人圣人不是一个结集点摆在那里与我的真实生命不相干。真人圣人是要收归到自己的真实生命上来在恒的过程里显示。这样,是把那个结集的点拆开,平放下,就天国说,是把那个固定一个空间区域里面的天国拆开,平放下,放在每一个人的真实生命里面,当下就可表现,就可以受用的。你今天能够真正做一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眼前你可以透示出那一种真人的境界来。永恒地如此,你到老也是如此,那末,你就是—真正的人了。真人圣人的境界是在不断地显示、不断地完成的,而且是随你这个而不厌,诲人不倦”的过程,水涨船高,没有一个固定的限制的。

    我们这样子了解真人的时候,这个真人不是很容易做的。你不要以为“不厌“倦”是两个平常的字眼,不厌不倦也不是容易做到的。所以熊先生当年就常常感到到老还是“智及”而不能“仁守”,只是自己的智力可以达到这个道理,还做不到“仁守的境界,即做不到拿仁来守住这个道理,所以也时常发生这种“厌”“倦”的心情,也是悲、厌迭起的(意即悲心厌心更互而起)。当然,这个时代,各方面对于我们是不鼓励的,这是一个不鼓励人的时代,到处可以令人泄气。令人泄气,就是使人厌倦,这个厌倦一来,仁者的境界,那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境界就没有了。照佛教讲,这不是菩萨道。依菩萨道说,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样令人泄气,不鼓励我们,我们也不能厌,也不能倦。所以我们若从这个地方了解“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两句话,则其意义实为深长,而且也不容易做到。因为这不是在吸取广博的知识,而是在不厌不倦中呈现真实生命之“纯亦不已”,这是一个“法体”、“仁体”的永远呈露,亦即是定常之体的永远呈露。这种了解不是我个人一时的灵感,或者是一时的发现。当年子贡就是这样地了解孔子,孔子不敢以仁与圣自居,但是孔子说“学而不厌”,子贡说这就是智了;孔子说”诲人不倦”,子贡说这就是仁了。仁且智也就是圣。这是子贡的解释。所以这—种了解从古就是如此。后来宋儒程明道也最喜欢这样来了解圣人,朱夫子的胜李延平也很能这样了解孔子。这可见出这两句话的意味不是很简单的。所以说要做一个真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们天天在社会里“憧憧往来”,昏天黑地,究竟什么地方是一个真的我,我在什么地方,常常大家都糊涂的,不能够把自己的真性情、真自己表现出来。这个也就好像是现在的存在主义者,海德格(Heidegger)”所说,这些人都是街道上的人,马路上的人,所谓"das man”,就是中性的人。照德文讲,人的冠词当该是阳性即"derman”。今说darman,表示这时代的人是没有真自己的,用中国成语说,就是没有真性情。假如我们能了解这个意义,反省一下我们自己,我究竟是不是能“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能够永远地这样不厌不倦下去吗?我看是每一个都成问题的。当年我们的老师,到老这样感触,也可以说这就是我们老师晚年的一个进境。孔子到老没有厌倦之心,所以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个不是像一般人所说的儒家的乐观主义,这里无所谓乐观,也无所谓悲观,这是一个真实心在那里表现。天下的事情用不着我们来乐观,也用不着我们来悲观,只有一个理之当然。这个理之当然是在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一个过程里永恒地表现,能如此表现的是真人。假如一个人能深深反省,回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不要攀援欣羡,欣羡哪个地方是至人,哪个地方有真人,哪个地方是天国。假定你把这个攀援欣羡的驰求心境,予以拆掉,当下落到自己身上来,来看看这一种永恒的不厌不倦的过程,则你便知这就是真正的真人所在的地方。这里面有无限的幽默,无限的智慧,也是优美,也是庄严(有庄严之美),真理在这里面,至美也在这里面。

    说这里面有无限幽默,这是什么意思?这里怎会有幽默?这幽默不是林语堂所表现的那种幽默,乃是孔子所表现的幽默。孔子有沉重之感而不露其沉重,有其悲哀而不露其悲哀,承受一切责难与讽刺而不显其怨尤,这就是幽默。达巷党人说:“大哉孔子1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闻之曰:“吾执御乎?执射乎?吾将执御矣!”这就是幽默。说到圣人不要说得太严重,太严肃。孔子自谓只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就自处得很轻松,亦很幽默。说到此,我就常常想到一个很有趣的语句,足以表示圣人之所以为圣,真人之所以为真。这语句就是柳敬亭说书的语句。我们大家都看过《桃花扇》。〈桃花扇〉里有一幕是演柳敬亭说书——说《论语》。当时的秀才就问:《论语〉如何可拿来做说书,柳敬亭便说:偏你们秀才说得,我柳麻子就说不得!柳敬亭是明末一个有名的说书的人,说得风云变色。所谓“说书”,就是现在北方所谓打鼓说书这个柳敬亭在演说《论语》时,描写孔子描写得很好。其中有两句是不管你世界上怎样“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俺那老太子只管蒙胧两眼订六经”,不管世界如何变我们的圣人只管“蒙胧两眼订六经”。试想这句话的意味实在有趣。“蒙胧两眼订六经”并不是说忽视现实的一切国事家事,对于社会上的艰难困苦,不在心上。“蒙胧两眼订六经”是把自己的生命收回到自己的本位上来,在这个小厌不倦订六经的过程里面照察到社会上一切的现象,同时也在蒙胧两眼照察社会一切的毛病缺陷之中来订六经:这不是把社会上一切事情隔离开的。我想这个话倒不错,它是很轻松,亦很幽默。幽默就是智慧。圣人的这种幽默,中国人后来渐渐缺乏,甚至于丧失厂。幽默是智慧的源泉,也象征生命健康,生机活泼。所以要是我们这样地想这个真人的时候,虽是说得很轻松、很幽默,然做起来却足相当的田难。尤其当我们面对挫折的时候,所谓颠沛造次的时候,你能不能够不厌不倦呢?很困难!所以当一个人逞英雄气的时候,说是天下事没有困难,这是英雄大言欺人之谈。我们常听说拿破仑字典里面没有“难”字,这明明是欺人之淡。你打胜仗的时候没有困难,打败仗被放逐到一个小岛]:的时候,你看你有困难没有。亚历山大更英雄,二十几岁岁就驰骋天下,说是我到哪里就征服哪里。可是当他征服到印度洋的时候,没有陆地可征服了,便感觉到迷茫。楚霸王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当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困难,容易得很,可是不几年的工夫,就被刘邦打垮了。打垮厂就说:“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兮虞兮奈若何!”当说这话的时候,就要慷慨泣下。面对这种入的生命的限制,当人的生命的限度一到的时候,你反省一下,回到你自己身上来足不足能够不厌不惜地永恒地维持下去呢?倒行逆施,不能定住自己的多得很!

    我常想到现在聪明的人、有才气的人,实在不少。我认得一位当年是张作霖的部下,以后给张学良升为师长的人,这个人名叫缪开元,现在在台湾出家当和尚。他很慧敏,他常说到张作霖——他们的张大帅,这个张大帅一般传说是北响马出身。太家当知道”响马”这名词的意义。可是虽然是一个响马出身,当他的生命的光彩发出来的时候,就是说他走运的时候,却真是聪明,料事必中,说话的时候都足提起的,绝没有那种呆滞、阻碍的意味,就是那么灵。而月他为人文秀得很,你看不出是个响马,一个老粗,温文尔雅,明眉秀目。可是到生命的光彩完了,运气完了,那就像一个傻瓜一样,糊涂得很。这个地方是一个困难。假定我们完全靠我们的原始命来纵横驰骋,则我们的生命是有限度的。假定不靠我们的原始生命,我们诉诸我们的理性,来把我们的生命提一提,叫它永远可以维持下去,更困难。我看天下的人有几个人能这样自觉地去下工夫呢?大体都是原始生命的决定,就是受你个人气质的决定。到这个地方,要想做一个真人,我想没有一个人敢拍拍胸膛说我可以做一个真人。我想这样做真人,比之通过一种炼丹、修行的工夫到达道家所向往的真人还要困难。这就是从为人这方面讲,说是不容易的意思。所以现在存在主义①出来呼吁,说20世纪的人都是假人,没一个真人。这个呼声实在是意味深长的。

    其次,我再在为学方面说一说。“为学实难”,这个难并不是困难的“难”,这个好像应该说“艰难”。当年朱夫子快要死的时候,对学生讲还要说“艰苦”两个字,表示朱夫子一生活了70多岁,奋斗了一辈子,到底还是教人正视这两个字。不过我现在要表示为学的这个不容易,这个艰难的地方,我怎样把它确定地说出来呢?我现在只想说这一点,就是:一个人不容易把你生命中那个最核心的地方、最本质的地方表现出来。我们常说“搔着痒处”。我所学的东西是不是搔着痒处,就是说它是不是打中我生命的那个核心?假定打中了那个核心,我从这个生命核心的地方表现出那个学问,或者说我从这个核心的地方来吸收某一方面的学问,那么这样所表现的或者是所吸收的是真实的学问。一个人一生没有好多学问,就是说一个人依着他的生命的本质只有一点,并没有很多的方向。可是一个人常常不容易发现这个生命的核心,那个本质的方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希望各位同学在这个地方自己常常反省、检点一下。你在大学的阶段选定了这门学问作你研究的对象,这一门学问究竟能不能够进到你的生命的核心里面去,究竟能不能够将来从这个生命的核心里发出一种力量来吸收这个东西,我想很困难,不一定能担保的。这就表示说我们一生常常是在这里东摸西摸,常常摸不着边际的瞎碰,常常碰了—辈子,找不到一个核心,就是我自己生命的核心常常没有地方可以表现,没有表现出来,没有发现到我的真性情究竟在哪里。有时候也可以这样想,就是一般人也许没有这个生命的核心;但是我不这样轻视天下人,我们承认每一个人都有他这个生命最内部的地方,问题就是这个最内部的地方不容易表现出来,也不容易发现出来。

    当年鲁迅是一个学医的,学医不是鲁迅的生命核心,所以,以后他不能够吃这碗饭,他要转成为学文学,表现为做那种尖酸剩薄的文章。这一种性情,这一种格调的文字,是他的本质。他在这里认得了他自己,这是现在美国方面所喜欢讨论的“认同”的问题,就是Self-.Identity的问题,就是自我同一的问题。一个人常常不容易自我同一,就是平常所谓人格分裂。这个人格分裂不一定是一个神经病,我们一般都不是神经病,但你是不是都能认得你自己,我看很困难。我刚才提到鲁迅,这个例子是很显明的。天下这种人多得很,那就是说有一些人他一辈子不认得他自己,就是设有认同。

    所谓认同这个问题,就照我个人讲,我从二十几岁稍微有一点知识,想追求这一个,追求那一个,循着我那个原始的生命四面八方去追逐,我也涉猎了很多。当年我对经济学也有兴趣,所以关于经济学方面的书,至少理论经济方面(theoreticaleco nomics)我也知道一点,所以有好多念经济学的人也说我:你这个人对经济学也不外行呀!其实究竟是大外行,经济学究竟没有进到我的生命来,我也没有吸收进来,那就是说我这个生命的核心不能够在这个地方发现,所以我不能成为一个经济学研究者。当年我也对文学发生兴趣,诗词虽然不能够作,但是我也想读一读,做个文学批评也可以了,鉴赏总是可以的。但是我究竟也不是一个文学的灵魂,我这个心灵的形态也不能够走上文学这条路,所以到现在,这一方面完全从我的生命里面撤退了,所以闭口不谈,绝不敢赞一辞。譬如说作诗吧,我连平仄都闹不清楚,我也无兴趣去查诗韵。有时有一个灵感来了,只有一句,下一句便没有了,永远没有了。这就表示我不具有一个文学家的灵魂、诗人的灵魂。当年我也想做一个logician,想做一个逻辑学家,但是这一门学问也不能够使得我把全副的生命都放在这个地方,停留在这个地方,那么你不能这样,也表示说你生命的最核心的地方究竟不在这个地方,所以这个学问也不能够在你的一生中全占满了你的生命,你也终于不能成为一个逻辑学家所以我们这个生命常常这里跑一下子,那里跑一下子,跑了很多,不一定是你真正的学问的所在,不一定是你真正生命的所在。这个地方大家要常常认识自己,不是自己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没有真学问出现。当年我也喜欢念数学,有一次我作了一篇论文,写了好多关于涨量(tensor)的式子,把我们的老师唬住了。我们的老师说:你讲了一大堆“涨量”,你懂得吗?我心里不服,心想:你怎么说我不懂,我当然懂啦,我就是今天不懂,我明天也可以懂。青年时代是有这个英雄气,我今天不懂,我明天可以懂这个虽然是一个未来的可能,我可以把它当成是现在。但是现在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没有这个英雄气了。所以经过这几十年来的艰苦的磨炼,我觉得一个人诚心从自己的生命核心这个地方做学问吸收学问很不容易,而且发现这个核心很困难。假定不发现这个核心,我们也可以说这个人在学问方面不是一个真人;假定你这个学问不落在你这个核心的地方,我们也可以说你这个人没有真学问。

    我们人类的文化的恒久累积,就是靠着每一个人把生命最核心的地方表现出来,吸收一点东西,在这个地方所吸收的东西才可以算是文化中的一点成绩,可以放在文化大海里占一席地。当年牛顿说我这点成就小得很,就好像在大海边捡一颗小贝壳一样。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不只是谦虚。这表明牛顿的生命核心表露出来了,吸收了 一种学问,在物理学方面有一点成就,他这点成就,不是偶然捡来的,不是由于他偶然的灵光一闪,就可以捡到,这是通过他的真实生命一生放在这个地方,所做出来的—点成绩。这一点成绩在物理学这个大海里面有地位,这就是我们所称为的古典物理学。那么从这个地方看,我们每一个人反省一下,不要说诸位同学在二十几岁的阶段,将来如何未可知也,就是你到了三十岁,到了四十岁,乃至于五十岁,你究竟发现了你自己没有,我看也很有问题。所以我们经过这几十年来艰苦的磨炼,我以前觉得我知道了很多,我可以涉猎好多,好像一切学问都一起跑进来了。但到现在已一件件都被摔掉了,那一些就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根本没有沾到我的身上来,沾到我的生命上来。我现在所知的只有一点点,很少很少。就是这一点点,我到底有多少成就,有多少把握,我也不敢有一个确定的判断。这就是所谓“为学实难”,做学问的艰难。当年朱夫子也说他一生只看得《大学》一篇文字透。试想《大学》一共有多少字呢?而朱子竟这样说,这不是量的问题,这是他的生命所在的问题。

    我所说的还是就现在教育分门别类的研究方面的学问说。假定你把这个学问吸收到你的生命上来,转成德性,那么更困难。所以我想大家假如都能在这一个地方,在为人上想做一个真人,为学上要把自己生命的核心地方展露出来,来成学问,常常这样检点反省一下,那么你就知道无论是为人,或者是为学,皆是相当艰难,相当不容易的。所以我们老师的那一句话“为人不易,为学实难”实在是慨乎言之。这里面有无限的感慨!我今天大体就表示这点意思。因为时间不多,而且诸位在月会完后还要开大会,所以我就说到这个地方为止。

    ①程明道(1032-1085),即程颢,北宋哲学家,字伯淳,学者称明道先生。

    ②朱夫子(1130--1200),即朱熹,南宋哲学家,字元晦,号晦庵,人称朱夫子。

    ③海德格(1889--1976),通译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

    ④存在主义:现代西方哲学流派之一,形成于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创始人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雅斯更尔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法国获得大发展,其代表人物是萨特、加缪等。

编者旁白

    谁也无权否定日常生活的价值,当中世纪剥夺人的现世生活权利,它便制造了人类史的黑暗,是文艺复兴揭开了人生新篇章,它充满微笑和欢乐。当“文革”唾弃国人的物质享受权利,它就在20世纪中国重演了中世纪悲剧。由此可见国人渴望小康之合情合理。重温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将衣食住行列为人类生存的最基本需要,竟然让人感到分外亲切。但摆脱禁欲主义的束缚,并非倡导纵欲。当代生活的富足化、时尚化、休闲化往往使人囿于日常满足,而少有超越性想像。回归日常之路,现代人走得风驰电掣;超越日常之路,现代人却走得醉眼蒙胧,步履蹒跚,没有方向。将必要物质需求变成了日常的惟一需求,人类就在物质欲念中蜕尽精神风采,变得粗鄙化。美国人文主义者白壁德早就发出警告:“物的法则”胜利了,“人的法则”已经失灵。舒适的生活方式未必将人引向高尚,相反,它也可能不断地制造温柔陷阱:让人们在舒适中沉沦,沉沦得没有痛苦;不,是沉沦得无比欢欣。这种沉沦,是所有沉沦中最彻底的沉沦。

    为维护人类的价值与尊严,雅斯贝尔斯认为当代生活进入了危机时期,这不是危言耸听。个体自我的存在受到威胁,普遍信心的缺乏已经形成,权威的消解使人类失去言说的共同基础,等等,都使人类丧失了有根基的、完整的生活方式与意志,人在这一种无根、无神的物欲之海中漂泊,雅斯贝尔斯对于物质、技术及全球化的担心,是因为它们在极大推进当代生活的富裕进程之际,没有同时极大程度地推进当代生活的精神进程。物质富裕挤窄了精神空间;而精神空间缩小又为物欲泛滥提供了更大领城。霍克海默惋惜自由时间的物化与家庭功能的萎缩,他认为这正意味着人的内心生活的消失。他对伟大艺术品所构筑的私人空间特别垂青,是因为这里才真正隐藏着现代人对现代生活的反抗,这反抗即使不能拯救人类于危机,但它显然使置身危机的人类得以喘息。这于人类的传承与发展,无异于留下了一个火种,一片青山。叔本华将那些只愿求得物质财富的人称为凡夫俗子,他强调理智财富高于物质财富,主观世界高于客观世界,否定感官快乐而肯定理智快乐。这不是唯心主义,而是在为人类幸福奠定精神基石,渴望人类的发展将在精神制约下,不脱其常态与常轨。人之所以为人,就应有个体意志、人生信念、宽阔的精神胸怀、心灵想像力、充分的反思意识……这既能赋予日常以意义,个人也应当在日常中活出意义。绝对不能将日常仅仅理解成物质的满足、个体对习俗的跟从和人在俗世取得荣耀。要想让日常成为“艺术品”而非奢侈品,就要重建人的精神世界,在精神与物质的相互制约中重建平衡。

    我认为牟宗三以其“真人”说,直露做人的价值底线,这是重建的一种努力。“真人”即不假,它是针对流俗于人的束缚而提倡回归人的本真,牟氏以孔子做表率,肯定孔子的真性情与做事执著,且执著中又蕴含豁达。牟氏的“真人”,既能充分伸展生命维度,又能深刻体认生命限度,在自我生命的抒发上,既酣畅淋漓又有规有矩。牟氏谈为学必须“打中我生命的那个核心”,还是肯定“真人”不可欺,只有与生命相结合的学问,才能成为充实与提升自我生命的源泉。从今天的立场看牟氏崇孔,我们会有心理距离。但若设身处地,处孔子之乱世而能将生命提升到孔子的境界,的确是一种大成功。孔子垂百世而成民族信仰,至少启示人们,他的这种活法,是活得意义充盈的。但牟氏又提醒人们,“真人”极不易做。要一生一世皆真实、勇敢地面对世界,面对自己的责任感,敢于承担,有所作为,那需要极大的勇气。这说明超越日常的路是漫长的,这超越只属于坚定者,要成为这样勇敢的坚定者,就得将超越性意义置诸日常的细枝末节,这当是理想,是天路历程,可又必须走;走,才有希望,而放弃便可能导致堕落,张炜不无忧愤地主张“坚立于尘埃、冲破迷惘”,他是否成功,将由读者判断;但我却从中看出,这是依靠自我生命的积蓄与爆发,来反抗媚俗。这种对精神的美好期待恰恰是在播撒精神复苏的春光。我真的深深感动于张炜的另一段话:“庞大的队伍由于虚假而消失,道路不再拥挤。既然走入了冷静和安宁,就应该充满希望。”是的,我与你,我们与你们,既然有意将自己归入那为数不多的人群,既然已经感觉到是孤独的行进,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些、纯粹一些、坚定一些,以自己的矫健来吸引无数旁观者游移的目光,聚合起巨大的精神力量?

    朱光潜主张“慢慢走,欣赏啊!”则是创造人生意义的另一种方式。人生的艺术化,实是通过人的情趣培养与丰富才抵达的。因为情趣愈烈,对狭隘功利的摆脱愈成功,人就愈能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想像与追求。生命依托于物质满足,只是欲望的有限补给;生命依托于情趣的满足  才是精神的极大丰富。但请注意,情趣对物欲的超越,并不是对人类基本需求的漠视,而是要优化此种需求,将物欲情趣化。赫勒区别“审美生活”与“有意义生活”,将前者视做个人化、封闭性、具有回避生活矛盾倾向的有限生活方式,而将后者视做对他人有用、开放、民主、拓展到整个人类的无限的生活方式,可谓是对朱光潜的生命理念的补充。朱光潜揭示了人生意义的个体发生层面,赫勒则揭示了它的群体目标层面,由个体发生层面走向群体目标层面,正是人生意义的完整呈现。但朱对个体化生存的重视有其特别价值。试想,没有每滴水珠的清纯可爱,哪能有江河湖泊的碧波荡漾?让个体肩负抵抗媚俗的责任,是走出媚俗的必然选择。“把地球变成所有人的真正家园”,这是一个美好愿望,但需要所有的人在精神上成为健康的人,才能组建一个真正属于所有人的家园。

    物质的阳光照在人身,只能暖和他们的肌肤于一时;只有精神的太阳才能照临他们心灵的隐秘之处,才能暖透他们的一生一世。这不是精神高于物质的迂腐之论,而是说明精神对于物质的灵智作用,本来就是物质所无法置换的。人之所以为人,是精神的成熟为其举行了成年礼。成人,总是意味着他对世界与人生的理解已经成熟而臻自主自立。人而能立,是精神充盈才使其站立的,而不仅仅是因物质的堆积构造了躯干,他就能被命名为“人”,也不仅仅凭借他所聚积的财富,就能证明他“人”的身份。看看站立的猩猩吧,它只是猩猩而已。即使为它穿上漂亮外套,它还只是一个猩猩。

    蓬首垢面的人啊,只要那双眼睛是雪亮的,只要那颗心灵是深邃的,他作为人的存在依然完整。

(刘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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