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的骨气
任华 驰方
本文选自梁漱溟《我的努力与反省》,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原题为《梁漱溟先生访问记》,有删节,现题为编者所加。
“思想是销毁不了的!”
谈到文化大革命,梁漱溟先生说:“文化大革命是突如其来的,很突然,思想上没有准备。物质上受了点损失,也不是我一家一户,全中国的千家万户,都受到骚扰。我的女人吃了苦头,我还好,活了下来,历劫嘛!所有的字画、简版、图书都烧毁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不过,思想是销毁不了的!……”
当时,梁漱溟住在德胜门的积水潭小铜井一号,附近还有城墙。梁家正面叫豁口,不远处是“一二三中学”。最早来“造反”的,就是这所学校的红卫兵。梁老先生说:“都是一群孩子。”
1966年8月24日,这些红卫兵来敲门。梁老先生赶紧去开门,小将们蜂拥冲入。
不容分说,大家就动手:开箱、倒柜、翻抽屉、撕字画、砸古玩、烧图书……小铜井搞得不亦乐乎,梁氏三代的藏书、明清名家法绘、从戊戌维新到东西文化论战的名家手札等文物古籍,院子里烧了好几天。梁漱溟说:“这些东西,是我曾祖、祖父和父亲当了三代京官陆续购买的。有些珍本古籍,对我们用处不大。我向来反对附庸风雅,对名人书画也不感兴趣,如果真是‘革命’需要,那你们就处理吧。不过,我对这种处理方法是不同意的。最可惜的,是两部洋装书:《辞源》和《辞海》。这是我一个四川的学生借给我的,不能烧。烧了,我就无法物归原主了。他们不听,硬把两部书丢进火海。因为布面精装,一时烧不着,就捞起来边撕边烧……当时我心里很不愉快,因为我将失信于学生,无法把原物归还原主了,这是我终生的一个遗憾。造我的‘反’,造我祖宗三代的‘反’,我都没有意见,为什么连我学生的两部普通书也不肯放过呢?……”
红卫兵的头领看到梁家正房装有电话,就说:“我们的司令部就设在这里,整个院子我们都占领了!”于是,他们又七手八脚把梁家的日常用具丢了出来。红卫兵又把梁漱溟拉出去游街、批判斗争。
游斗回来,梁漱溟被关在小铜井南房的小屋中,不准自由行动。
老人被折腾了将近一个月。家也砸了,书也烧了,游街也游了,批斗也斗了,最后造反派拿来一叠白纸,“勒令”梁漱溟写“交代”,交代一生的“罪行”……
梁漱溟面对一叠白纸,思潮起伏,感慨万千。萦绕他的脑际的,是这样的信念:“书籍烧毁了,思想是销毁不了的。”
从19随年9月21日开始,在没有一本参考书的南小屋,凭着记忆,73岁的梁漱溟动手写作《儒佛异同论》。
白天,在狂热的噪音声中,他写作不辍;夜晚,在暗蚊的不断侵扰中,他依然写作不辍;红卫兵把他揪出去批斗,回来时满身大汗,家人拿毛巾替他擦汗,他回到南小屋继续写作。《儒佛异同论》进度每天一千多字,写了个把月,终于完篇,全文四万多字。意犹未尽,接着又动手写《东方学术概观》。
此时,黑云压城,从海上刮来了所谓“一月风暴”。他仰望云天,忧虑重重,深深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心。但是,他相信:“纵然是‘泰山颓、梁木坏、哲人萎’,我们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将千秋万代,与世永存!”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1973年10月4日,是夏历重阳节。梁漱溟在寂寥中度过了他的八十诞辰。同年 10月底,江青鼓动的“批林批孔”,捎带批判梁漱溟。江青在一次大会上还怒斥“梁漱溟何许人也”……
梁漱溟先生说:“那时,江青打着‘批林批孔’的旗号,目的另有所图,却又点了我的名。我被弄得稀里糊涂,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听了文件,读了报,觉得都是一个调子,就是对孔子全盘否定,把林彪的罪恶归罪于孔孟之道。当时我只能‘腹非’,不能‘明言’,因为这又是一场政治运动,我不了解它的来龙去脉,决定保持沉默。”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政治压力逼得他非开口不可,而一开口,便引起了一场新的风波。
梁漱溟沉默了一个多月,但会上会下逼他一定要表态。君子坦荡荡,无所畏惧,他就在同年12月14日的会上,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他说:“此时此地我没有好多话可说。这里是政协学习会,‘政’是政治,必须以当前政治为重;‘协’是协商协调,必须把一些不尽相同的思想、意见求得协调若一。我们来自四面八方,要协调就要求同存异。……我对当前的‘批林批孔’运动持保留态度。至于如何评价孔子,我有话要说,准备专门写篇文章。但我的文章不能公开,怕有碍于当前的运动。我的苦衷是:我很不同意时下流行的批孔意见,而我的亲属和友人都力劝我不要说话……”年过八旬的梁漱溟当然清楚,此时此地,他再没有不说话的自由了。在某些与会者的软硬兼施下,他连“不能公开”的堑壕也告陷落。在无路可退的情势下,只好公开见解。
1974年2月24日和25日,81岁高龄的梁漱溟衣冠整洁,拿着皮包,就像当年在北京大学开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样,斯斯文文地走进了“政协会议室”。他打开皮包,取出里面的讲稿、参考书和笔记本,整齐地摆在会议室的茶几上,庄严地站起来,和课堂上的教师一样,就“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为题,有声有色地讲了两个半天。消息传开,轰动丁北京。
梁漱溟说:“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我们,是指今天的中国人;如何评价孔子,就是在今天回头去看过去,看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是好是坏,是大是小,站在今天的角度来评量。孔子本人已不会说话,不会申诉,大权操在我们手里,由我们来判断!我们写文章、下判断,就要负责,要多考虑,而不要不负责,考虑太少,因而抬高了他或贬低了他。这于孔子倒无损,于我们则不好,没有尽到责任。”整个讲话分“中国传统文化植根于伦理情谊”、“社会家庭化国家天下化”、“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孔子反独断的理性主义”、“传统文化消极失败的一面”、“中西文化之长短得失”、“汗明无执与仁厚有容”、“何以欧洲分裂而中国浑融”等十段。
梁漱溟从阐述中国文化入手,然后肯定孔子在中国传统文化史上的历史地位。他说:“中国有五千年的文化,孔子是接受古代文化,又影响着他之后的中国文化的,这种影响,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古人都不能与孔子相比。他生活在前二千五百年和后二千五百年的中间,他本人是承前启后的。”他明确表示:“我的观点,是与时下流行的批孔意见不同的。”这就是对江青之流全盘否定孔子的答复。
针对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编的所谓《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文件”,梁漱溟说:“林彪是不是要走孔子的路、行孔盂之道?我却不敢相信。我不认为林彪是受害于孔子!”他公开表示:“我的态度是,不批孔,但批林。”
梁漱溟这番言论的后果,便是由“批林批孔”发展到“批梁”。从1974年3月至9月,“批判梁漱溟”的运动搞了整整7个月,大小批判会开了100余次,赠予他的新帽子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和“孔盂之道的卫道士”。
在3月11日的会议上,他表示“我不再申说,静听就是了”。从此以后,历时半年,每会必到,态度是:沉默!
“批梁”运动打算9月底告一段落。作为结束前的高潮,政协开了次总结性的集中批梁大会,批判会的主持人奉命一再追问梁漱溟对批判的感想。梁漱溟在9月23日的座谈会上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
11月18日,梁漱溟还写了《批孔运动以来我在学习会上的发言及其经过的事情述略》,再次重申了“不可夺志”的明确立场。
有人要梁漱溟对这两句话做出解释。梁漱溟在会议上侃侃而谈:
“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这是受压力的人说的话,不是得势的人说的话。‘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但是这个‘志’却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他的‘志’。”
面对苦难四题
周国平
(1945- ),中国当代学者。本文选自周国平《人生哲思语编》,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题目为编者所加。
1. 面对苦难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遭受苦难。所谓苦难,是指那种造成了巨大痛苦的事件和境遇。它包括个人不能抗拒的天灾人祸,例如遭遇乱世或灾荒,患危及生命的重病乃至绝症,挚爱的亲人死亡;也包括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重大挫折,例如失恋,婚姻破裂,事业失败。有些人即使在这两方面运气都好,未尝吃大苦,却也无法避免那个一切人迟早要承受的苦难——死亡。因此,如何面对苦难,便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课题。
我们总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会如此,生活将照常进行下去。
然而,事实上迟早会有意外事件发生,打断我们业已习惯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们的列车会突然翻出轨道。
“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祸福”——旦夕祸福是无所不包的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人不可心存侥幸,把自己独独看做例外。
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所以,不论谁想从苦难中获得启迪,该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机会和材料的。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尔。那种一交好运就得意忘形的浅薄者,我很怀疑苦难能否使他们变得深刻一些。
我一向声称一个人无须历尽苦难就可以体悟人生的悲凉,现在我知道,苦难者的体悟毕竟是有着完全不同的分量的。
幸福的反面是灾祸,而非痛苦。痛苦中可以交织着幸福,但灾祸绝无幸福可言。另一方面,痛苦的解除未必就是幸福,也可能是无聊。可是,当我们从一个灾祸中脱身出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是幸福的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其实,“大难不死”即福,何须乎后福?
2. 苦难的价值
人们往往把苦难看做人生中纯粹消极的、应该完全否定的东西。当然,苦难不同于主动的冒险,冒险有一种挑战的快感,而我们忍受苦难总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作为人生的消极面的苦难,它在人生中的意义也是完全消极的吗?
苦难与幸福是相反的东西,但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直接和灵魂有关,并且都牵涉到对生命意义的评价。在通常情况下,我们的灵魂是沉睡着的,一旦我们感到幸福或遭到苦难时,它便醒来了。如果说幸福是灵魂的巨大愉悦,这愉悦源自对生命的美好意义的强烈感受,那么,苦难之为苦难,正在于它撼动了生命的根基,打击了人对生命意义的信心,因而使灵魂陷入了巨大痛苦。生命意义仅是灵魂的对象,对它无论是肯定还是怀疑、否定,只要是真切的,就必定是灵魂在出场。外部的事件再悲惨,如果它没有震撼灵魂,仅仅成为一个精神事件,就称不上是苦难。一种东西能够把灵魂震醒,使之处于虽然痛苦却富有生机的紧张状态,应当说必具有某种精神价值。
快感和痛感是肉体感觉,快乐和痛苦是心理现象,而幸福和苦难则仅仅属于灵魂。幸福是灵魂的叹息和歌唱,苦难是灵魂的呻吟和抗议,在两者中凸现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或正或负的强烈体验。
幸福是生命意义得到实现的鲜明感觉。一个人在苦难中也可以感觉到生命意义的实现乃至最高的实现,因此苦难与幸福未必是互相排斥的。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人们在苦难中感觉到的却是生命意义的受挫。我相信,即使是这样,只要没有被苦难彻底击败,苦难仍会深化一个人对于生命意义的认识。
痛苦和欢乐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最可悲的是生命力乏弱,既无欢乐,也无痛苦。
多数时候,我们是生活在外部世界里。我们忙于琐碎的日常生活,忙于工作、交际和娱乐,难得有时间想一想自己,也难得有时间想一想人生。可是,当我们遭到厄运时,我们忙碌的身子停了下来。厄运打断了我们所习惯的生活,同时也提供了一个机会,迫使我们与外界事物拉开了一个距离,回到了自己。只要我们善于利用这个机会,肯于思考,就会对人生获得一种新眼光。古罗马哲学家认为逆境启迪智慧,佛教把对苦难的认识看做觉悟的起点,都自有其深刻之处。人生固有悲剧的一面,对之视而不见未免肤浅。当然,我们要注意不因此而看破红尘。我相信,一个历尽坎坷而仍然热爱人生的人,他胸中一定藏着许多从痛苦中提炼的珍宝。
至于说以温馨为一种人生理想,就更加小家子气了。人生中有顺境,也有困境和逆境。困境和逆境当然一点儿也不温馨,却是人生最真实的组成部分,往往促人奋斗,也引人彻悟。我无意赞美形形色色的英雄、圣徒、冒险家和苦行僧,可是,如果否认了苦难的价值,就不复有壮丽的人生了。
领悟悲剧也须有深刻的心灵,人生的险难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灵魂深浅。有的人一生接连遭到不幸,却未尝体验过真正的悲剧情感;相反,表面上一帆风顺的人也可能经历巨大的内心悲剧。
欢乐与欢乐不同,痛苦与痛苦不同,其间的区别远远超过欢乐与痛苦的不同。对于一个视人生感受为最宝贵财富的人来说,欢乐和痛苦都是收入,他的账本上没有支出。这种人尽管敏感,却有很强的生命力,因为在他眼里,现实生活中的祸福得失已经降为次要的东西,命运的打击因心灵的收获而得到了补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赌场上输掉的,却在他描写赌徒心理的小说中极其辉煌地赢了回来。
对于沉溺于眼前琐屑享受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欢乐。对于沉溺于眼前琐屑烦恼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痛苦。
我相信人有素质的差异。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炼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质如何。素质大致规定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苦难的锤炼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则会把人击碎。
这个限度对幸运同样适用。素质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难,也能承受大幸运,素质差的人则可能兼毁于两者。
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剂,它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智者更智,愚者更愚。
3. 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
苦难是人格的试金石,面对苦难的态度最能表明一个人是否具有内在的尊严。譬如失恋,只要失恋者真心爱那个弃他而去的人,他就不可能不感到极大的痛苦。但是,同为失恋,有的人因此自暴自弃,委靡不振,有的人为之反目为仇,甚至行凶报复,有的人则怀着自尊和对他人感情的尊重,默默地忍受痛苦,其间便有人格上的巨大差异。当然,每个人的人格并非一成不变的,他对痛苦的态度本身也在铸造着他的人格。不论遭受怎样的苦难,只要他始终警觉着他拥有采取何种态度的自由,并勉励自己以一种坚忍高贵的态度承受苦难,他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有效地提高着自己的人格。
凡苦难都具有不可挽回的性质。不过,在多数情况下,这只是指不可挽回地丧失了某种重要的价值,但同时人生中毕竟还存在着别的一些价值,它们鼓舞着受苦者承受眼前的苦难。譬如说,一个失恋者即使已经对爱情根本失望,他仍然会为了事业或为了爱他的亲人活下去。但是,世上有一种苦难,不但本身不可挽回,而且意味着其余一切价值的毁灭,因而不可能从别的方面汲取承受它的勇气。在这种绝望的境遇中,如果说承受苦难仍有意义,那么,这意义几乎惟一地就在于承受苦难的方式本身了。弗兰克说得好: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这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证明了人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终归要面对一种没有任何前途的苦难,那就是死亡。而以尊严的方式承受死亡,的确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最后一项伟大成就。
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这种方式本身就是人生的一项巨大成就,因为它所显示的不只是一种个人品质,而且是整个人性的高贵和尊严。这证明了这种尊严比任何苦难更有力,是世间任何力量都不能将它剥夺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受难者如同伟大的创造者一样受到世世代代的敬仰。
知道痛苦的价值的人,不会轻易向别人泄露和展示自己的痛苦,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喜欢谈论痛苦的往往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而饱尝人间苦难的老年贝多芬却唱起了欢乐颂。
面对社会悲剧,理想、信念、正义感、崇高感支撑着我们,我们相信自己在精神上无比地优越于那迫害乃至毁灭我们的恶势力,因此我们可以含笑受难,慷慨赴死。我们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这个剧场里的观众全都浑浑噩噩,是非颠倒,我们仍有勇气把戏演下去,演给我们心目中绝对清醒公正的观众看,我们称这观众为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对自然悲剧,我们有什么呢?这里没有舞台,只有空漠无际的苍穹。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众生。任何人间理想都抚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灾人祸面前也谈不上什么正义感。当史前人类遭受大洪水的灭顶之灾时,当庞贝城庞贝城:意大利坎佩尼亚的古城,位于意大利南部维苏威火山东南麓,公元79年被火山喷发物掩埋。城市被毁时人口约25000。该城是手工业和商业发达的海港。居民被维苏威火山的岩浆吞没时,他们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啸、车祸、空难、瘟疫、绝症……大自然的恶势力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或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面对的是没有灵魂的敌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优越自慰,却愈发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没有上帝来拯救我们,因为这灾难正是上帝亲手降下的。我们愤怒,但无处泄愤;我们冤屈,但永无申冤之日;我们反抗,但我们的反抗孤立无助,注定失败。
然而我们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许,没有浪漫气息的悲剧是我们最本质的悲剧,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气是我们最真实的勇气。在无可告慰的绝望中,我们咬牙挺住。我们挺立在那里,没有观众,没有证人,也没有期待,没有援军。我们不倒下,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肯让自己倒下。我们以此维护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尊严——人在大自然(=神=虚无)面前的尊严。
面对无可逃避的厄运和死亡,绝望的人在失去一切慰藉之后,总还有一个慰藉,便是在勇敢承受命运时的尊严感。由于降灾于我们的不是任何人间的势力,而是大自然本身,因此,在我们的勇敢中体现出的乃是人的最高尊严——人在神面前的尊严。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太多。既然活着,还得朝前走。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有权利证明,创造幸福和承受苦难属于同一种能力。没有被苦难压倒,这不是耻辱,而是光荣。
佛的智慧把爱当做痛苦的根源而加以弃绝,扼杀生命的意志。我的智慧把痛苦当做爱的必然结果而加以接受,化为生命的财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于痛苦,我只愿有一种智慧足以使我不毁于痛苦。
人们爱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绝症,注定要死,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终于理智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然而,否则又能怎样呢?望着四周依然欢快生活着的人们,我对自己说:人类个体之间痛苦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那么,一个人的灾难对于亲近和不亲近的人们的生活几乎不发生任何影响,这就对了。
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侥幸:幸亏遭灾的不是我!
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或者冷淡。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委屈:为何遭灾的偏是我!
对于别人的痛苦,我们的同情一开始可能相当活跃,但一旦痛苦持续下去,同情就会消退。我们在这方面的耐心远远不如对于别人的罪恶的耐心。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罪恶仿佛是命运,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痛苦却几乎是罪恶了。
我并非存心刻薄,而是想从中引出一个很实在的结论:当你遭受巨大痛苦时,你要自爱,懂得自己忍受,尽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搅扰别人。
在多数情况下,同情伤害了痛苦者的自尊。如果他是强者,你把他当弱者来同情,是一种伤害;如果他是弱者,你的同情只会使他更不求自强,也是一种伤害。
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如同肉体的痛苦一样,精神的痛苦也是无法分担的。别人的关爱至多只能转移你对痛苦的注意力,却不能改变痛苦的实质。甚至在一场共同承受的苦难中,每人也必须独自承担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这痛苦并不因为有一个难友而有所减轻。
4. 不美化苦难
痛苦使人深刻,但是,如果生活中没有欢乐,深刻就容易走向冷酷。未经欢乐滋润的心灵太硬,它缺乏爱和宽容。
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浪漫主义在痛苦中发现了美感,于是为了美感而寻找痛苦,夸大痛苦,甚至伪造痛苦。然而,假的痛苦有千百种语言,真的痛苦却没有语言。
人天生是软弱的,惟其软弱而犹能承担起苦难,才显出人的尊严。
我厌恶那种号称铁石心肠的强者,蔑视他们一路旗开得胜的骄横,只有以软弱的天性勇敢地承受着寻常苦难的人们,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们不是英雄。做英雄是轻松的,因为他有净化和升华;做英雄又是沉重的,因为他要演戏。我们只是忍受着人间寻常苦难的普通人。
张鸣善《普天乐》:“风雨儿怎当?风雨儿定当。风雨儿难当!”这三句话说出了人们对于苦难的感受的三个阶段:事前不敢想像,到时必须忍受,过后不堪回首。
一个经历过巨大灾难的人就好像一座经历过地震的城市,虽然在废墟上可以建立新的房屋和生活,但内心有一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沉落了。
许多时候人需要遗忘,有时候人还需要装作已经遗忘——我当然是指对自己,而不只是对别人。
我相信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生活中已经发生的一切,我甚至敢于深入到悲剧的核心,在纯粹的荒谬之中停留,但我的生活并不会因此出现奇迹般的变化。人们常常期望一个经历了重大苦难的人生活得与众不同,人们认为他应该比别人有更积极或者更超脱的人生境界;然而,实际上,只要我活下去,我就仍旧只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依然会被卷入世俗生活的旋涡。生命中那些最深刻的体验必定也是最无奈的,它们缺乏世俗的对应物,因而不可避免地会被日常生活的潮流淹没。当然,淹没并不等于不存在了,它们仍然存在于日常生活所触及不到的深处,成为每一个人既无法面对也无法逃避的心灵暗流。
我的确相信,每一个人的心灵中都有这样的暗流,无论你怎样逃避,它们都依然存在,无论你怎样面对,它们都不会浮现到生活的表面上来。当生活中的小挫折彼此争夺意义之时,大苦难永远藏在找不到意义的沉默的深渊里。认识到生命中的这种无奈,我看自己、看别人的眼光便宽容多了,不会再被喧闹的表面现象所迷惑。
西西弗的神话①
阿尔贝?加缪
(1913-1960)法国作家。195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本文选自加缪《西西弗的神》杜小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荷马说,西西弗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但另有传说说他屈从于强盗生涯。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矛盾。各种说法的分歧在于是否要赋予这地狱中的无效劳动者的行为动机以价值。人们首先是以某种轻率的态度把他与诸神放在一起进行谴责,并历数他们的隐私。阿索玻斯的女儿埃癸娜②被朱庇特劫走。父亲对女儿的失踪大为震惊并且怪罪于西西弗,深知内情的西西弗对阿索玻斯说,他可以告诉他女儿的消息,但必须以给柯兰特城堡供水为条件,他宁愿得到水的圣浴,而不是天火雷电。他因此被罚下地狱,荷马告诉我们西西弗曾经扼往过死神的喉咙。普洛托③忍受不了地狱王国的荒凉寂寞,他催促战神把死神从其战胜者手中解放出来。
还有人说,西西弗在临死前冒失地要检验他妻子对他的爱情。他命令她把他的尸体扔在广场中央。不举行任何仪式。于是西西弗重堕地狱。他在地狱里对那恣意践踏人类之爱的行径十分愤慨。她获得普洛托的允诺重返人间以惩罚他的妻子。但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大地的面貌,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重新触摸那火热的石头、宽阔的大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阴森的地狱中去了。冥王的诏令、气愤和警告都无济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对起伏的山峦,奔腾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诸神于是进行干涉。墨丘利④跑来揪住这冒犯者的领子,把他从欢乐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强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狱,在那里,为惩罚他而设的巨石已准备就绪。
我们已经明白: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还因为他的激情和他所经受的磨难。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人们并没有谈到西西弗在地狱里的情况。创造这些神话是为了让人的想象使西西弗的形象栩栩如生。在西西弗身上,我们只能看到这样一幅图画: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那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后,目的就达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
正是因为这种回复、停歇,我对西西弗产生了兴趣。这一张饱经磨难近似石头般坚硬的面孔已经自己化成了石头!我看到这个人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无尽的苦难。这个时刻就像一次呼吸那样短促,它的到来与西西弗的不幸一样是确定无疑的,这个时刻就是意识的时刻。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中,他离开山顶并且逐渐地深入到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
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那里呢?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终日完成的是同样的工作,这样的命运并非不比西西弗的命运荒谬。但是,这种命运只有在工人变得有意识的偶然时刻才是悲剧性的。西西弗,这诸神中的无产者,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
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是痛苦地进行着的,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这并不是言过其实。我还想象西西弗又回头走向他的巨石,痛苦又重新开始。当对大地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巨大的悲痛是难以承担的重负。这就是我们的客西马尼之夜。⑤但是,雄辩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会衰竭。因此,俄狄浦斯不知不觉首先屈从命运。而一旦他明白了一切,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与此同时,两眼失明而又丧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认识到,他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一个年轻姑娘鲜润的手。他于是毫无顾忌地发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声音:“尽管我历尽艰难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邃伟大,因而我认为我是幸福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都提出了荒谬胜利的法则。先贤的智慧与现代英雄主义汇合了。
人们要发现荒谬,就不能不想到要写某种有关幸福的教材。“哎,什么!就凭这些如此狭窄的道路……?”但是,世界只有一个。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若说幸福一定是从荒谬的发现中产生的,那可能是错误的。因为荒谬的感情还很可能产生于幸福。“我认为我是幸福的”,俄狄浦斯说,而这种说法是神圣的。它回响在人的疯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它告诫人们一切都还没有也从没有被穷尽过。它把一个上帝从世界中驱逐出去,这个上帝是怀着不满足的心理以及对无效痛苦的偏好而进入人间的。它还把命运改造成为一件应该在人们之中得到安排的人的事情。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无意识的、秘密的召唤,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这些都是胜利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和应付的代价。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蔑视的命运。此外,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这微妙的时刻,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这一系列没有关联而又变成他自己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的注视下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因此,盲人从一开始就坚信一切人的东西都源于人道主义,就像盲人渴望看见而又知道黑夜是无穷尽的一样,西西弗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着。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存在主义小说家、戏剧家。195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杜小真译
① 西西弗:希腊传说中的科林斯王。
② 阿索玻斯:希腊神话中的河神,埃癸娜是他的女儿。——译者注
③ 普洛托:罗马神话中的冥王。——译者注
④ 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的商业神。——泽者注
⑤ 客西马尼《福音书》中所说的耶稣被犹大出卖而遭大祭司抓捕前所在的地方,位于橄榄山下。耶稣在此作最后的祷告,而门徒们都在沉睡。——译者注
严酷时代里的证词
王晓明
(1955- ),中国当代学者。本文原载《读书》,1995(1)
大约半年前,我间接听到一个疑问:“钱谷融先生的名气这么大,为什么文章却不多?”我很能理解这个疑问,十五年前,我做钱先生的研究生的时候,一边搜读他的文章,一边就也在心里发生过这样的疑问。记得有一次,他指着自己那张堆满了书,几乎不容他再铺开稿纸的书桌,笑说道:“我这个人太懒,喜欢读,却不喜欢写”。我竟暗暗地有点同意,以为先生确实是懒了一些。转眼之间,十五年过去了,回想自己当时的幼稚和简单,不免会觉得好笑。我甚至由此猜想,我最近听到的这个疑问的发问者,一定也是非常年轻的吧。
也是在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钱先生读大学时写过许多颇具风致的散文,有的还引起老师的热烈称赞,在后面批道:“非深于情者,不能作此文!”他二十四岁时还写过一篇文言的《说水(述志)》,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他用长长的排比句式,描绘江河雨露的千姿百态,最后说:“是以其为器也,芴漠无形,变化无常;乘风凭虚,卑以自居,甄有形于无欲,颁大惠于群生。使身而能化也,吾其为水矣。”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然容易有阔大的抱负;但他又要“甄有形于无欲”,像水那样取一种“卑以自居”的低姿态,却明显是表现了他性情的另外一面。再联想到他同时候写下的那些多情的散文,我就不由地要认定,那敏感而多情的因素,实在是占了他天性中很大一个比重的。他并非没有刚性和雄心,但从内心最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却首先还是热烈、天真与谦和。
但他却遭遇了一个严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越是热烈而谦和的人,往往越容易受到践踏。四十年代的战乱自不必说,就是五十年代之后,种种粗暴的对待也还是接踵不断。他写了一篇《论“文学是人学”》,就受到那样大规模的批判,上海有一家出版社,竟打算连续出版那些所谓的批判文章。虽然他没有被打成“右派”,此后的处境却一直岌岌可危,他成了一面触目的“白旗”,随时都可能被拔掉。甚至他给学生讲完课,刚刚离去,都会有预先布置好的“革命”教师上台“消毒”。再以后,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会遭受怎样的折磨,也就不必细说了。直到一九七八年,他已经当了三十六年讲师,却仍然被排除在申报副教授的名单之外,仿佛依旧是某种无形的另册中的人物……
即使是像我这样在“文革”中长大,对种种反常现象并不陌生的人,有时候也很难体会,在钱先生陷入的那种生活氛围里,人要维持自己的良知和人性是多么困难。或许是因为天性,他很少采取那种宁折不弯的对抗姿态,倒是常常以忍让和退避的方式,来缓解外界的压力。他由此养成的有些习惯,也一直保留到很久以后,甚至我们做他的学生了,私下里还曾诧异过,说怎么从不见先生与别人据理力争。他对人生采取这种种的低姿态,内心当然会有痛苦,有时在闲谈中,他会对人生的惨淡的一面,发出那样深切的喟叹,就足以令人窥见到他的痛苦的深广。但我想,他年轻时那种对水的向往,是不是又会使他从这低姿态中感受到别一种意味呢?忍让当然是忍让,退避也当然是退避,但只要内心的方寸大致不乱,又何尝不能将这忍让和退避转变成某种隐约的超脱呢?你和钱先生接触越久,就越会从他的温厚和谦和背后,感受到热烈的爱憎之心,与他对散淡超脱的向往同时,还分明涌动着对邪恶的强烈的反感,对庸俗的毫不掩饰的轻蔑。我有时确实暗暗感慨,他经历了那么长期的严酷的生活,却还能保持这样一份正常的性情,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而我现在更多了一个猜测,那《说水》所体现的甘居弱势的天性,是否也是助成他这“不容易”的一个原因呢?
以钱先生的天性,即使不继续先前的散文创作,也会成为文学的爱好者和批评家。他越是想避开污浊的现实,就越会自觉不自觉地沉迷于文学世界之中,当外界的压力一天天加重的时候,他大概也只有在书房里静静读书,才能获得片刻的松弛和欢愉吧。有时候,对伟大作品的感动,竟会成为人体验人性尊严的唯一途径,我想,钱先生对他的写作,内心里一定是极为看重的。当然,就在这一方面,他也常常是采取了低姿态。比方说,自《论“文学是人学”》遭到批判之后,他就几乎再没有系统地阐述过自己的文学见解,他宁愿通过具体的作品评论,一点一滴地表现这些见解,却无心再做《论“文学是人学”》那样令人侧目的长论。他渐渐形成了一种宽容含蓄的文风,很少写否定性的批评文字,即便有时候非得要说上两句,也总是异常温和,甚至简直就不露痕迹。自然,最能表现他这低姿态的,还是他在写作上的“疏懒”。一般而言,从事文字生涯的人,越是善感多情,就越可能勤于写作。从钱先生早年的散文来看,他分明正是一个勤于用笔墨表达心绪的人。即便后来从事文学批评,情形也还是一样,为了学校里的一次学术报告会,他会一口气写出三万多字的《论“文学是人学”》,就说明他那枝笔是多么勤快。可是,五十年代中期以后的社会环境,却似乎越来越不能容忍一个人再像先前那样真诚地写作,在动辄得咎的形势下,恐怕也只有随时自我调整的人,才可能保持勤奋和高产。这样的自我调整是极不容易的,它常常需要某种特别旺盛的欲望作为动力。可在钱先生,这样的欲望却不怎么强烈,他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不断地停笔。中国的文人固然有好名的传统,却也有“狷者有所不为”的古训,当文章上的功业竟要以谈世作为代价,洁身自好的人便只能放弃它。功名心是淡漠了,疏懒的习性也确实渐渐养成了,八十年代以来,钱先生的文字仍然不多,大概也有几分是由这习性造成的吧?但我要说的是,他却也因此更多地保留了一份内心的坦然,和同时代的许多人相比,他似乎并没有付出那么重的自我迷失的代价。
这就是他那些为数不多的文章,为什么却能获得很大声誉的原因。不单像《论“文学是人学”》那样的长文,当时就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就是《管窥蠡测》一类的短文,在发表二十年之后,也仍然使我这样的年轻人感到佩服。就如他在整个人生道路上,常常以退避来保全心灵的健康一样,他在写作上也正是以“疏懒”换来了风格的一贯。无论写什么文章,他总是面向艺术和诗意,谈作家对人物的创造也好,谈批评家对艺术的感受也好,谈一个抽象的理论命题也好,谈一出戏剧、甚至一首词的结构也好,他投出的始终是一种审美的眼光。他给自己的一本论文集取名《艺术的魅力》,正是非常确切的概括出了他从事批评的兴趣所在。正因为总是在谈论艺术,他就常常能自然地袒露情怀,他的笔端总是带着情感,从容不迫,娓娓道来,那种诚恳亲切的口吻,确实非一般人所能摹仿。他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叫做《要有“事外远致”》,在我看来,他自己的文章就常能表现出对这境界的追求。他笔下绝少峻急愤激之气,从娓娓道来的风度之中,你倒常常能感受到一丝飘逸的气息。即便分析一个很小的细节,他也总能向你传达出对于博大的艺术世界的向往。他的文字远离匠气,更没有那个时代司空见惯的呆板和矫情,倘若不是心中远远地悬着那一个“事外远致”的境界,这些怕都是难以做到的吧。不用说,他的文笔的最大特色,就是对人情和人性的一贯的尊重。只要有可能,他总会以各种方式表露他的这种尊重,强调文学是“人学”也罢,辨析文学的“特征”和“魅力”也罢,他的根本立论都在这一点上。说起来,这应该是人人能懂的道理,并不算怎样的深奥,但在过去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要像这样固执地重复这些道理,却又分明需要勇气,需要坚守良知的决心。在一个连基本的是非都颠倒了的社会里,能够不丧失对于普通的人情物理的正常感觉,已经不容易了,再要坚持把这些感觉说出来,就更加难得。八十年代中期,钱先生在自己一本书的后记里,这样写道:“三十年来,我们的国家在前进道路上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曲折,变化之大是十分惊人的。而我的这些文章,大家可以看到,对艺术问题的看法和态度,却是前后相当一致,很少大起大落的变化。这,一方面固然多少显示出了自己的一点诚实之处,不轻易人云亦云地去谈那些自己还没有认识到的,或者还不十分理解的东西,总希望竭力做到使自己所说的和所想的能够比较的保持一致。但另一方面,却也充分说明了自己的驽钝,适应性太差,不能与时俱进。不过,如今当我动手来辑录和整理这些旧作时,却也因此而几乎可以不必作什么改动,很少有因为形势的变化而不得不修改自己的观点或某些提法的情况,这一点,却也是很可自慰的。”在那一代作者当中,能这样坦然回顾的,又有几人呢?
一个人的写作会具有怎样的意义,除了来自他自己的愿望,恐怕更多的还是取决于时代环境的作用,即如当代中国的文学批评,就有许多在学术价值之外又兼具一种证词的含义,以至有论者公开断言,说批评的意义正在于为时代作证。我也很愿意这样来理解钱先生的文字,它们不但是一种学术研究,体现了他对文学、艺术和人类社会的种种看法,更是一份深具个性的证词,记录了他所遭遇的那个严峻的时代以及他在这样的时代中苦苦挣扎,竭力保持人性和尊严的精神历程。十几年前他给我们授课,曾和已故的许杰先生一起,反复强调做人和作文的关系。当时我并不完全理解他们这些话的深意,直到我自己也从事文学批评,逐渐感受到了手中这枝笔的份量,才渐渐明白了,他当初为什么要反复作那样的叮嘱。虽说今天的许多情况,都已和三十年前大不相同,文学批评所承受的严重压力,大体上却似乎依然如旧,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写作同样并不单纯,我们同样是在向社会和历史提交自己的一份证词。事实上,也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当钱先生嘱我为他这部自选集写几句话的时候,我才能排除种种的犹豫而欣然应命:对他回顾写作生涯时的那种坦然的态度,对他那种无需将自己的证词多加删改的轻松的心境,我是太向往了。
一九九四年七月,上海
(《艺术?人?真诚》,钱谷融著,将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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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来源于“不合时宜”的偏执
斯迈尔斯
(1812-1904),英国道德学家。本文选自斯迈尔斯《品格的力量》,刘曙光等译,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选文、注释有删节。
暴风雨并不能证明海员的勇气,惟有与暴风雨的搏斗才能铸就、磨炼海员的勇气;惟有在人们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丹尼尔
如果你想从事一项崇高的事业,绝不要半途而废。
在奋斗的征程中,也许遍布荆棘,
勇往直前吧,真正的勇士!
你的辛劳和汗水将凝聚成胜利的时刻,
你将获得丰收.你将成功地达到目标,
你将成功地到达胜利的彼岸。
——C.麦凯
在很大程度上,各个时代的英雄人物都是由各个时代的勇气铸就的。因为极富挑战性事业背后那诱人的果实,总是强烈地刺激人们坚定地、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它们。
——荷尔普斯
我们内心都富有勇士精神,只不过,
时间的推移和不幸的命运使得其中一些人逐渐失去了这种勇士精神。
但是,意志坚强的人却绝不会屈从命运和天数的安排,他们会一如既往地奋斗、求索!
——丁尼生
人类历史上所取得的每一项进步,都是在战胜各种艰难险阻的基础上取得的。人类历史上每一项进步的获取都与人类英勇无畏的勇气,与思想先驱,与伟大的发现者、爱国者以及各行各业的伟大人物密不可分。每一个真理或每一种学说无不是在铺天盖地而来的贬损、诽谤和迫害中冲开一条血路,才最终获得普遍的认同的。“在每一个伟人发表伟大思想之处,也就是他的殉道之处。”海涅说。
许多人热爱真理,并为之
付出了毕生的精力,
他们在浩瀚的典籍中,
苦苦寻觅真理,
因为其辛劳和汗水,
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
沐浴在真理的光辉中。
许多懦弱之人找寻她,
许多不幸的人渴望她,
但是.
惟有我们的勇士,为她
英勇地进行战斗!
即使在宝贵生命的危急关头,
仍为她英勇地进行战斗!
他们如此热爱她,以致甘愿
为她抛头颅、洒热血,
因为,
捍卫神圣的真理,
乃是一种转瞬即逝的
最幸福情感的
真切体验!
因为他崇高的学说违背了他那个时代的偏见和派性,苏格拉底在72岁高龄时仍被迫在雅典饮鸩自尽。他被指控犯有败坏雅典青年的罪行,因为他激励青年蔑视国家的监护神。但他不仅有非凡的道德勇气去面对专制法庭对他的指控,而且,他还有非凡的道德勇气去面对那些不能理解他的群氓抑或暴民。他临死前发表了流芳万古的演说,他最后对法官们说:“现在是我们分离的时候了——我将慨然赴死,他们则仍然留在人间;但是,除了伟大的上帝之外,你们都不知道,我和你们,究竟哪一个有更好的命运。”
有多少伟人和伟大的思想家在宗教的名义下惨遭迫害呵!布鲁诺便被活活烧死在罗马,因为他揭露了他那个时代风行然而却是错误的学说。当宗教法庭宣判他的死刑时,布鲁诺却骄傲地说:“你们宣判我的死刑时比我慨然接受你们的死刑宣判更为害怕吧!”
紧随布鲁诺的则是伽利略,这位科学巨人在科学上的名声与他作为一个殉道者的名声相比,也要黯然失色。因为他教授的关于地球运转的观点,他受到教会的强烈谴责。在他70高龄的时候,因为他的“异端邪说”,他被羁押到罗马。尽管他没有遭到严刑拷打,但他要被终身监禁在宗教牢狱中。甚至在死后,伽利略仍遭到迫害,因为教皇拒绝将伽利略的尸体安放于坟墓之中。
罗杰?培根这位方济各会的修道士,因为其在自然哲学方面的研究而惨遭迫害,而且,因为其在化学方面的研究,他被指控为兜售巫术。他的著作遭到谴责,他本人也遭到监禁,而且,他一遭监禁就是10年。其间更换过几任教皇,甚至有人说,他死于监狱。
英国早期的思辨哲学家奥卡姆则被教皇开除了教籍,在流放地慕尼黑去世。所幸的是,在慕尼黑时,他受到了当时德国皇帝的友好保护。
宗教法庭也将维萨里视做“异端分子”,因为他揭示了人的本来面目,如同以前被宗教法庭视为“异端分子”的布鲁诺和伽利略揭示了天国的本来面目一样。维萨里敢于通过实际的尸体解剖去研究人体构造,这种尸体解剖在当时几乎是完全遭到禁止的。他为一门学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是,他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宗教法庭宣判了他的死刑,但由于西班牙国王的说情,他的死刑被减刑为千里迢迢去朝觐圣地。当他返回时,他正处于生命的盛年期,因为发烧和贫困,他在桑德悲惨地死去——成了他所热爱的科学的殉道者。
英国著名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的《新工具》一书发表后,立即掀起了一阵大叫大嚷的反对声,因为它被称为有产生“危险的革命”的倾向。①一个名叫亨利?斯塔布的博士专门写了一本书反对培根的新哲学(如果不是这样,他的名字肯定要被人遗忘),他将所有的经验主义哲学家都痛斥为“亲培根的一代”。甚至连英国的皇家协会都反对《新工具》,因为皇家协会认为,“经验哲学颠覆、动摇基督教信仰”。
哥白尼学说的拥护者被宗教法庭当做异教徒而加以迫害,开普勒便被宗教法庭贴上了异教徒的标签。“因为,”他说,“我似乎总是攻击与上帝命令一致的那一方。”甚至连淳朴的牛顿——伯奈特主教认为牛顿是他所知道的“最聪明的人”,牛顿的心灵淳朴得如同一个婴儿——也因为其伟大的发现,即万有引力定理,而被指控为有“推翻上帝”的罪行。富兰克林也因为揭示雷电之谜而受到了同样的指控。
斯宾诺莎也因为其哲学观点而被开除了他的犹太教籍。犹太教认为他的哲学观点违背宗教教义。以后,因为同样的原因,暗杀者一直企图暗杀他。斯宾诺莎一直到最后都仍然保留有这种勇气,完全靠自力更生生活。他去世时,一贫如洗,惨淡凄凉。
笛卡尔的哲学被斥责为敌视宗教;洛克的学说也被说成产生了唯物主义;在我们这一时代,布坎南博士、塞奇威克先生以及其他资深的地理学家都被指控为企图推翻《永示录》中有关地球形成及其历史的启示。确实,在天文学领域,在自然历史的领域以及在物理学领域,没有哪一个伟大的发现不受到偏执和心胸狭窄之人的攻击,并被痛斥为“异端邪说”。
其他伟大的发现者,他们虽未被指责为敌视宗教,但也受到了同行和公众的强烈谴责。哈维博士发表他的血液循环理论后,他的业务锐减②,整个医学界都认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我所做的几件好事”,约翰?韩特尔说,“无不伴随有极其巨大的困难,无不遭遇过极其巨大的阻力。”查尔斯?贝尔先生在从事他关于神经系统的非常重要的研究时,曾写信给他的朋友说:“如果我不是这么贫困,如果我不遭遇如此多的烦恼,我现在该多么幸福呵!”他对神经系统的研究导致了生理学上最伟大的发现之一。但是,他自己说,自从他的发现依次发表后,他的业务明显减少了。
因而,几乎每一知识领域的拓展——这些知识领域的不断拓展使我们更加了解了天国、地球以及我们人类自身——都与历史上各个时代的伟人们的热情、专一、自我牺牲精神以及巨大的勇气息息相关。这些历史上的伟人,无论他们的同龄人怎样谩骂和反对他们,也阻止不了他们成为极具荣誉的开明人士。
不公正地、褊狭地对待历史上的科学巨人对我们今天不无教训。它教导我们,对待那些不同于我们的人,如果他们耐心地说,诚实地思考,以及自由真实地说出他们的信念,我们就应该保持克制,不能以势压人。柏拉图曾经有言:“世界也就是上帝交给人类的书信。”因此,研读上帝的书信,诠释上帝书信的真正意义,就只能使人类更加深刻地感受上帝的力量,就只能使人类更加真切地感受上帝的智慧,就只能使人类更加感恩戴德于上帝的恩赐。
这就是科学殉道者的勇气,正如光荣是信仰的殉道者的勇气一样。为了问心无愧,许多人,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甚至在没有一丝一毫的鼓励和同情的环境中,他们能温顺地忍受一切不公正的遭遇,这种勇气要高于在炮火连天、杀声震天的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因为,在战场上,即使是最懦弱的人也能感受到战友们热切同情的鼓励以及军中楷模的激励。时间也许会逐渐淡忘那些殉道者的名字。这些殉道者因为信仰真理,即使在面临艰难险阻、惨遭不幸和身陷绝境之时,他们也仍然会在世界的道德战场上坚守正义,他们会英勇无畏地面对这一切,他们会甘愿为了其所信仰的真理而献出自己最宝贵的生命,而绝不会背弃自己对真理的虔诚信仰。
历史上,具有这种品质的人,因为其高度的责任感,无不表现出极其达观的勇气,继续为我们作一些可以预见的极富睿智的历史预测,甚至一些女性,一些温文尔雅、贞淑娴静的女性,也和男人一样,为了真理和正义,也能表现出极其坚定、无所畏惧的勇气。
例如,安娜?阿斯库,即使被施行脱肢刑致其骨关节脱臼时,她也绝不呻吟一声,只是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她的施刑者的脸,她绝不向神父忏悔,也绝不放弃坚定的信仰;又如拉迪米尔和里德利,她们既不哀叹她们不幸的命运,也没有在临刑就义之前表现出惊惶紧张,而是像一个新娘一般欢快地走向祭坛,慨然赴死——其中一个祝福另一个“振作起来”,因为“我们今天将沐浴上帝的恩赐,在英格兰点燃永不熄灭的智慧之火,智慧之火所折射出的理性之光将恩泽整个英国”。还如玛丽?戴尔,一个贵格会教徒,当其因为对人民群众的布道而被新英格兰的清教徒处以绞刑时,她面不改色,迈着坚定的步伐登上绞刑架。在心平气和地对站在其四周的人们发表就义前的演说之后,她任由刽子手施刑,然后平静地、快乐地死去。
虔诚善良的托马斯?莫尔先生也表现出了伟大的勇气,他也心甘情愿地走向断头台慨然就义,而绝不愿背弃他对真理的信仰。当莫尔最终决定坚守他的节操时,他感到他赢得了光荣的胜利。莫尔对他的侄儿罗波尔说:“孩子,我感谢我们全能的上帝。战斗就是胜利。”诺福克公爵告诫他注意危险:“总之,莫尔先生,与帝王抗争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帝王一怒,顿时便会尸横遍地,流血千里。只怕你的性命堪忧矣。”“勋爵先生,果真是这样吗?那也不过如此。我和你的区别也就是——我今天死去,你则稍后死去,只不过我们死的时间早晚不同罢了。”
虽然许多伟人在艰难和危险的时刻有妻子们在背后的坚定支持,但莫尔却没有这种及时给予安慰的妻子。在他被羁押于伦敦塔③期间,他的配偶从不给予他半点安慰。她根本不能明白他还有什么充分的理由继续被监禁在那儿,因为,其时,只要莫尔按照国王的要求去做,那他就能立刻重享自由,他就能重新拥有他在切尔西的精致漂亮的住宅以及他的果园、藏书室和画廊,他就能重新和妻子、孩子共享天伦之乐。“我真的感到不可思议”,一天,他的妻子对他说,“迄今为止,你一直被当做最明智的人,然而你现在却傻到被监禁在这间封闭、肮脏的监狱里,甘愿与耗子为伴。你本来可以出去,重获你的自由,只要你按照主教们的要求去做。”但是,莫尔对自己的义务的看法并不同于他的妻子:他的神圣的义务绝不只是他个人的。他对妻子的话置之不顾。他温和而高兴地说:“精致漂亮的住宅能与我热爱的真理相提并论吗?”他的妻子则轻蔑地回答:“真是愚不可及,真是愚不可及!”
但是,莫尔的女儿,玛格丽特?罗波尔却鼓励父亲坚守节操。在父亲长期身陷囹圄期间,她义无反顾。地安慰父亲。没有笔和墨,莫尔就用一块炭给女儿写信。莫尔在一封信中说:“如果要我将你的关爱父亲的信给我所带来的快慰点点滴滴地写在纸上,一块炭显然是不够当笔用的。”莫尔终于成了讲实话的第一个殉道者:他绝不愿虚伪地起誓。因为他的诚实、正直,他惨遭杀害。他的头被砍下来以后,被悬挂在伦敦桥上,玛格丽特?罗波尔勇敢地请求人们取下悬挂于伦敦桥之上的她父亲的头颅并给她。怀着对已不在人世的父亲的满腔的爱,她要求死后和父亲的头颅合葬在一起。许久以后,当玛格丽特?罗波尔的坟墓被打开时,人们看到,这件珍贵的遗物,即莫尔的头颅,正搁在玛格丽特遗骸的胸部。
虽然马丁?路德并没有因为他的信仰而献出生命,但是,从他宣布反对教皇的那一天起,他就冒着时刻失去生命的危险。在开始他伟大的斗争之初,他几乎完全是孤身一人奋战。形势对他极为不利。“一方是”,他对人说,“博学、崇高、显贵、神圣不可侵犯的、极具才华、手中握有强权的且受到大众拥护的教士们,另一方则是威克利夫、洛伦佐?瓦纳?奥古斯汀和路德——可怜的,无知的,仅有几个朋友的人。”当皇帝召他到沃姆斯去答复关于他的异端指控时,他决定亲自去答复指控。周围的人都对他说,如果他去,就很有可能会为此而失去宝贵的生命,他们都劝他逃走。“我不逃走”,他说,“虽然我也许会发现那儿的魔鬼比这里公开张牙舞爪的魔鬼要多三倍,但我仍然要去那儿,就是龙潭虎穴,我要去那儿。”当有人警告他当心乔治公爵的刻骨仇恨时,他说:“我要去那儿,连续9个整天应该能熄灭乔治公爵的仇恨火焰。”
路德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他立刻动身出发,开始了他充满危险的旅程。当他经过沃姆斯古老的钟楼时,他立刻从马车上站起来并唱道:“伟大的城堡就是我们的上帝。”——这是宗教改革运动期间的“马塞曲”——他唱的这首“马塞曲”的歌词和曲子都是他在仅仅两天前临时创作的。在路德即将会见迪埃特之时,一个名叫乔治?弗伦淡伯格的老军人拍了拍路德的肩膀,并对他说:“虔诚、仁慈的僧侣啊,我劝你注意你的言行,你将进行一次比我们任何人曾遭遇过的更为艰苦卓绝的斗争。”但是,路德对这位老兵的回答却是:“决心捍卫《圣经》和我的良心。”
关于路德在迪埃特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非凡勇气,历史上已有记载。路德的勇气是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篇章上的一页。
当皇帝最后要求他放弃他的信仰时,他坚定地说:“陛下,除非根据《圣经》或根据极其明显的证据,我才会相信我错了。我不能也不会放弃我的信仰,因为我们绝对不能违背我们的良心。我站在这里说,我不能不这样做,上帝会帮助我!他必须恪尽职守——与国王的命令相比,他应该首先服从上帝的命令,他是冒着一切危险躬行践履这一信念的。”
后来,在奥格斯堡④,当他的敌人多方刁难他时,路德说:“如果我有500颗头颅,我也宁愿全部失去它们,我也绝不愿宣布放弃自己的信仰。”像所有大智大勇之人一样,路德的勇气也似乎随着他所不得不遭遇和不得不克服的困难的增加而增加。“在德国,没有人”,霍顿说,“比路德更视死如归。”我们应该把现代的思想自由以及对伟大的人权的维护归因于马丁?路德那样大的贡献,也就是说,其他人对现代思想自由以及维护人权观念的贡献都远远不及马丁?路德。
高尚勇敢的人绝不会忍辱偷生。据说,保皇主义者厄尔?斯特拉福德昂然走向塔山的断头台时,其坚定的步伐和坚定的态度就像一位将军率领一支军队去夺取胜利时的态度一样,绝不像一个被宣判并被执行死刑的犯人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同样,英国的约翰?埃利奥特先生也在同一地点英勇就义。在英勇就义前,埃利奥特先生说:“即使死一万次也不能玷污我的良心。我把纯洁的良心看得重于世上的一切。”埃利奥特最牵肠挂肚的便是他的妻子,他不得不弃她而去。当他看到妻子正透过塔楼的窗户朝下看他时,他立刻从马车上站起来,挥舞着他的礼帽,朝妻子喊道:“亲爱的,我要去天堂!——去天堂!——而把你留在地狱!”当他继续行进时,人群中有一个人大喊道:“这是你曾坐过的最光荣的座位。”他回答说:“的确如此,你说得对。”显然,他分外高兴。⑤
虽然成功是对那些辛勤耕耘、不懈奋斗之人士的酬劳,但是,这些人士却经常在看不到任何成功希望的情况下仍然不懈奋斗。其时,他们必定是靠其勇气而生活——也许是在生命的黑夜播下奋斗的种子,怀着美好的憧憬,希冀将来有朝一日,他们播下的种子能生根,发芽,根深叶茂,硕果累累。那些最崇高的事业必定是屡遭失败之后才到达胜利的彼岸的,许多奋斗者在到达胜利彼岸之前就死于狂风巨浪之中。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不应该根据他们是否成功来衡量,而应该根据其所遭遇的艰难险阻,根据他们坚持不懈地与困难作斗争的勇气来衡量。
①培根自己写道:“我宁愿信仰传说中的信念、犹大教法典和《古兰经》,也不愿信仰这一没有思想的空架子。”
②奥布里在其《威尔郡的自然历史》中间接提到了哈维。他说:“他亲口告诉我,自从出版了那本书以后,他的医疗业务就锐减。”——原注
③伦敦塔:英国皇家要塞,曾长期被用做国家监狱。
④奥格斯堡: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州城市。
⑤在就义前,埃利奥特说:“死只不过是一个词儿,但赴死却是一项伟大的工作。”他在就义前写就的《狱中随想》中写道:“他并不害怕死亡,他什么也不怕……有生的时光,也有死的时刻。死得其所远比忍辱偷生强。聪明的人惟有在认识到生比死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时候才会顽强地活下来,并非总是寿命越长越好。”——原注
中国需要这样的思想家
——怀念顾准先生(顾准日记序言)
吴敬琏
(1930- )中国当代经济学家。本文原载《读书》,1995(5)
顾准是我的老师和挚友。重读他的遗文。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不但在河南息县明港劳改队中和他同窗共读的情景历历如在日前,而且觉得他好像仍然活着,正在和我们一起探讨中国当前面临的种种问题,或慷慨激昂或娓娓道来地发表议论。
我曾经有两次和顾准密切相处的机会。第一次是1956年。那时我在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财政组从事企业财务的研究,当时顾准是 我的领导。第二次是从1963年他重回经济所到1974年12月他因病辞世。特别是1968年到1972年期间,我们两人在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五七干校”同为已被定罪的“反革命分子”,在“隔离室”里朝夕相处。我们利用不准参加“革命群众活动”的机会和顾准通过巧妙斗争取得的阅读中外书籍的权利,怀着“为什么我们追求革命理想,千百万人为之奋斗牺牲,得到的却是林彪、‘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这样一个当时使我们深感困惑的问题,认真研究各国经济、文化、政治发展的历史,探索中国和世界的未来。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顾准对我发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导致了人生道路的重大转折。因此,我是从他受益极多的。现在我主要不是表达个人对他的怀念和感激,而是讨论作为现代中国的一位重要思想家,他的思想和事业对我们的改革和改革的参加者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顾准是一个才华横溢、具有鲜明个性的奇人。和他有过接触或读过他文章的人,对于他作为学者的渊博学识和犀利言辞都会有极为深刻的印象。然而这些都还只能说是顾准的外部特征。如果要说作为一个思想家的顾准的内在特征,我想是在于他对中国和世界历史中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言人所未言。这些问题,例如中国为什么没有如同希腊罗马那样,发展起作为欧洲文明滥觞的城邦和共和制度,而是形成了几乎牢不可破的东方专制主义传统;中国的“史官文化”传统是怎样形成的,什么是“史官文化”的本质以及应当怎样对待“史官文化”;在革命胜利以前生气蓬勃的革命理想主义为什么会演化为庸俗的教条主义;社会主义革命成功、“娜拉出走以后”要采取什么样的政治经济体制才能避免失误和取得真正的进步;社会主义是不是注定了只能实行计划经济,而不能让市场价格自发波动来调节生产等等,都是长期聚讼纷纭,人们莫知所从的。顾准都一一作出了自己的解答。他的见解往往惊世骇俗,却又有理有据,使人不能不信服。正如王元化为顾准的(理想主义与经验主义)一书所作的(序言)所说:“许多问题一经作者提出,你就再也无法摆脱掉。它们促使你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检验由于习惯惰性一直扎根在你头脑深处的既定看法。”
这种充盈于他的著作中的真知灼见,无疑来自他不畏艰险、放言无惮的科学批判精神和艰苦卓绝、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问题在于,是什么力量支持顾准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勇往直前,坚持对历史轨迹和人类未来进行无畏的探索。在林彪、“四人帮”法西斯专政的淫威下,一般老百姓议论尚且有身陷囹圄甚至惨遭杀身之祸的危险,顾准是一个戴过两次右派帽子的“反革命分子”,由他来探讨“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样”,即无产阶级专政建立以后的政治经济发展问题,是冒着多么大的风险,需要什么样的勇气啊!而且当时顾准的生活环境是十分艰难的,缺乏研究和写作的起码条件。早在1969年在河南息县的时候,他已经痰中带血,除了参加劳动外,还得应付没完没了的“交待”和“批斗”,有了一点时间,他就抓紧读书,认真思考问题。1972年回到北京后,病况加剧,可是他却索性以北京图书馆为家,争分夺秒地查找资料,做卡片,写笔记,成就了《希腊城邦制度》等数十万言的论著。显然,只有对人民怀着炽烈的爱心的人,才能像顾准那样,如同一支行将燃尽的蜡烛,以自身的毁灭为代价,力求给世界以更多的一点光和热。
只从表面上观察顾准,会觉得顾准是一个极端冷静的人,因而能够完全客观地对待一切人和事,或者如他自己所说的,冷峻得像一把“冷冰冰的解剖刀”。也有人说,顾准的特点是“恃才傲物,日空一切”。的确,顾准只服从真理,不管在感情上多么难舍难分,只要不符合“真”、“善”的标准,他都义无反顾地加以舍弃;不管是有多大权势的显贵,只要是有悖于真理,他都理直气壮地加以反对。例如,由于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参加了革命工作,曾经为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出生入死,因而对于革命怀有深厚的情感,始终认为革命“可以完成历史的奇迹”;当他发现自己曾经拳拳服膺的某些信念包含着谬误的时候,往往陷入极度的痛苦。但是当他发现革命理论的失误和革命队伍中的种种丑恶现象,总是毫不容情加以揭露和批判。他是一位伟大的民族主义者,念念不忘中华民族的振兴,热烈期待着“我们自己的‘神武景气’的到来”。然而他对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阴暗方面,如唯政治权威之命是从的“史官文化”,鼓吹愚民政策和无为政治的“黄老风格”,他都义愤填膺地加以声讨批判。他是一位彻底的民主主义者,但是,对于被看做民主制度的极致的直接民主制,他却斩钉截铁断言它只适用于小国寡民的城邦,对于大国是不可行的,而且不可避免地在亚历山大征服后的希腊化世界中与东方专制主义相结合,或者在雅各宾专政后继之以拿破仑独裁。
然而只在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这个冷峻孤傲外观下面,有着一颗充满爱心和柔情的内心世界。
人们也许认为,顾准之所以能够这样无所顾忌地探求真理,是因为他在经历了种种人世沧桑之后;已经变得超然物外,对于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无动于心。我想。这人判断也是不符合实际的。顾准从来认为,“力求在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上寻求自己灵魂的安宁”。“不是禄蠹,就去出家”;“愤世嫉俗,只好自称老衲”,都不足为训。顾准精神是入世的。正像他自己所说,他的宗旨在于“为人类服务”。为了中华民族和全人类的未来,他立志做一个“用鲜血做墨水的笔杆子”。顾准的确实现了这一诺言,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了掷地有声的篇章,至死方休。
我从同顾准的交往中亲身感受到,他的严肃冷静的科学精神、刚正不阿的处世态度、艰苦勤奋的工作作风,无一不是由对人民的热爱所孕育和支撑的。于是构成了他的貌似截然相反,实际上同出一源的性格特征:
一方面,顾准是一位顶天立地、威武不能屈的硬汉子。例如,在河南明港时,不断有外调人员武斗逼供,要顾准作伪证诬陷一位与他有过个人嫌隙的老同志,虽然饱受皮肉之苦,他仍然严辞拒绝这种无理要求。事后顾准对我讲述他的遭遇时,谈笑自若,丝毫不以为意。我也还清楚地记得在一次无端指摘他“偷奸耍猾”的“地头批判会”上,他冒着雨点般袭来的拳头高昂头颅喊着“我就是不服”时的神态。但在另一方面,他对于在“文化大革命”的狂热气氛裹挟下揭发过他的“罪行”的老同事和被迫同他“划清界线”的亲友子女,却总是怀着体谅的态度,或者从社会原因来为他们辩解。例如在1972年回到北京以后,由于他的妹妹和妹婿(当时任公安部代部长)的阻止,顾准不能和近九十高龄的妈妈相见。当时大家对他的妹妹和妹婿这种不近情理的做法十分不满。顾准却说,他完全可以理解妹妹一家,因为他们只是一部巨大镇压机器的一个零件,身不由己,何况他们(妹妹和妹婿)全家“也是坐在火山上的呀”!有一位他的老朋友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曾经用荒诞牵强的推理“揭发” 顾准在30年代就是执行“右倾投降路线” 的“内奸”,很久以后随着周扬的解脱,他的“内奸”问题才告解决。1972年回到北京以后,顾准对于他们这位老朋友却多方照顾。考虑到这位老朋友的凄苦处境,逢年过节总是备下酒菜,约他共餐对酌,我当时很不以为然。顾准却说:你真是不懂得世事。他的这种古怪的个性和奇特的思想方法,完全是由党内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和逼供信的“审干”做法造成的。这套制度毁掉了他的一生。这种悲惨的人生遭遇,造成了他的古怪脾性,我们应当同情才对,怎么可以苛责呢。
顾准对于荀况、韩非为专制统治者钳制舆论献策的言论,虽然事隔几千年,仍然严词指斥,愤恨之情溢于言表。面对某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左”派理论家,他义正严辞地宣言:“我自己也是这样相信过来的。然而,当今天人们以革命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为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我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
另一方面,他对于人民的苦难,满怀同情,感同身受,甚至在看雨果的《悲惨世界》、狄更斯的《双城记》的时候,也伤心落泪,边读边哭。在看到别人被强加上莫须有的政治罪名,他会不顾自己的“反革命”身份站出来打抱不平。在议论给老干部落实政策时,他想到的是“中国农村冬天没有鞋穿的孩子们”。他在受到政治上的迫害时,首先想到的不是怎样维护自己,而是使他的子女少受一点牵连。“文化大革命”开始,他的子女受到“左”的思想的毒害和为形势所迫,同他断绝往来,“划清界线”。顾准对此深感痛心。然而他还是处处为他们着想,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最珍惜、准备以生命来捍卫的东西。在他的病已经宣告不治的时候,经济研究所“连队”的领导考虑给他“摘去右派帽子”,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要顾准在一份文字报告中作出“承认错误”的表示。这是顾准所万万不能接受的。但他最后还是签了字。签字时顾准哭了。他对我说,在认错书上签字,对他来说是一个奇耻大辱,但他要这样做,因为这也许能够多少改善一点子女们的处境。事事首先为别人着想,已经成为顾准的天性。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打开行军床休息”。那是顾准临终的一天。由于癌肿对气管的压迫,他早已说不出话,当时他的病情更是已经进入了危急状态,一呼一吸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到了晚上约十一点钟的时候,他看到我还在床边,便挣扎着用手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要我休息。只过了大约一个钟头,他就停止了呼吸!
我想,一个人只有有这样伟大的人格,只有有这样的对民族、对人民高度的责任感和为人类争取更美好的未来的使命感,才有可能在那十分险恶的政治环境和极其艰苦的生活条件下,孜孜不倦,勇敢地进行只有后代学人才能认识其价值,甚至完全有可能永远湮没无闻的历史探索。他的学术成就,也正是这种精神的产物。例如,他写作《希腊城邦制度》,就完全不是“发思古之幽情”的结果,而是为了回答“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早在干校的时候,为探索为什么播下了革命的理想主义的种子却得到了林彪、“四人帮”法西斯专政的结果问题,追溯文化史和法权史的根源,遇到了东西民族的历史殊途是怎样开端、怎样形成的问题。为了解答这个问题,顾准真是做到了王国维所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时,顾准曾反复和我讨论希腊城邦制度的起源问题。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假说,又一个一个地推翻,最后才形成了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为此,顾准付出了巨大的精力,在有限的书籍中摘取有用的材料,细心地把它们连缀在一起,形成一个体系。回到北京后,他拖着低烧咯血的病躯,废寝忘食,每天只带几个冷馒头上北京图书馆,查阅了大量书籍,闭馆以后回到学部大院的集体宿舍再夜以继日地写作,终于写出了这部连西欧史专家也对它的科学价值赞叹不已的巨著。
时代发展到今天,顾准所深恶痛绝的东方专制主义和它的经济基础正在走向土崩瓦解,涤荡历史上积淀起来的污泥积水、实现民族腾飞的条件已经具备,十五年来的改革确实取得了很大的进步,然而“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旧体制和旧文化像一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们的代表者仍然步步为营,负隅顽抗。其中有些人借用“弘扬民族文化”的招牌为专制主义招魂。在转轨过程中,也有人打着“改革”的旗号干着掠夺大众的勾当。在这种时刻,我想我们知识界尤其需要发扬顾准那样立志为世界人民服务而不屈从于任何政治权威的精神,为大众的利益、为推进改革而奔走呼号。
现在似乎有一种误解,以为既然旧体制下当权者往往用所谓的“整体利益”压制平民百姓的发展个性和增进物质福利的要求,我们今天就应当反其道而行之,一切以一己私利为依归,把利己主义的世界观作为改革的精神武器,把承认人的价值化为对金钱价值的顶礼膜拜。在某些错误观念的误导下,鄙薄崇高,崇尚卑鄙成为时尚。以损人利己为荣,以不择手段地敛财致富为务,对社会主义和公共道德弃若敝履,把靠掠夺公共财富起家的暴发户看作改革者典范,把厚颜无耻地倡言市侩哲学与思想解放等量齐观,把正当的经商牟利同弄权“寻租”混为一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了人生第一要义,利己主义被说成是时代的思想旗帜。的确,顾准也说过,有一种个人主义曾经是历史上积极进步的因素。不过,顾准所认同的,并不是任何一种个人主义,而是“像布鲁诺那样宁肯烧死在火刑柱上不愿放弃太阳中心说;像宗教战争或异教迫害中的殉道;像生命可以不要,航海却不可不去的冒险精神;像近代资本主义先锋的清教徒那样,把赚钱、节约、积累看做在行上帝的道;最后,像马克思认为是共产党的基本标识每个人都能够‘自我实现’的那种个人主义。”
顾准曾经自陈,他“是一个‘倾心’西方文明的人”,尤其倾心这种文明的先驱——希腊城邦文明。然而他却为希腊世界由于个人利己思想恶性膨胀而造成的种种败德行为而黯然神伤。他说,我写《希腊城邦制度》“本来是有感于希腊在那种小邦林立,相互竞争中,个人创造性发挥到顶点,创造出灿烂的希腊文明,……所以要写,是想歌颂它。可是写着写着,对于林立的小邦相互之间的自相残杀,甚至不惜勾引希腊文明历来的大敌波斯……对这种不顾大体实在受不了,不知道该歌颂不,有点迷惘了。”
并使(希腊城邦制度)的写作一度“卡壳”。可见顾准对个人主义决不是全称肯定,而是有批判、有选择的。人民大众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处境的要求显然无可指责。但是,争取更多的物质消费并不是人性的全部。特别是作为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应当有更高的追求。鲁迅曾经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辉,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应当说,顾准就是这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
顾准是一座巍然屹立、高耸入云的山峰。不管是在天赋的聪明才智方面,还是在道德文章方面,我们都不一定都能接近于他所达到的境界。然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们应当积极努力在“为世界人民服务”的宏伟事业中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也就是对顾准的最好纪念。
编者旁白
人若是鸟,苦难就是人生的风暴。此时,人有两种选择:躲避风暴,在避难所中求安逸;或者迎着风暴飞翔,将翅膀锻炼得坚韧而刚强。没有人能强求个体必须做出某种选择,但从选择的价值看,迎着风暴飞翔,或许更为灿烂。求安逸,只是暂时的:若更大风暴来临,避难所也会轰然坍塌,你又如何能够逃匿成功?何况对人生而言,苦难往往来得突然,铺天盖地一般,世界漆黑一团,你往哪里去找避难所?面对苦难,就挑战苦难,是个体生存的勇敢行为,也更为明智。
周国平为苦难唱了一首赞歌。这不是爱苦难,而是爱上苦难给予人的机会。他强调人必须面对苦难,是因为苦难无法回避。他说苦难有其独特价值,因为苦难能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智者更智,愚者更愚。在此,苦难成为人性的砥砺,能将人性磨炼得棱角分明。对于强者、柔者、智者而言,拥有一份苦难,就是拥有一份思想与性格的财富。周主张“独自承担自己的那一份痛苦”,便是基于这种理解:既然苦难不免降临于个体,个体无法推诿,独自承担也就成了勇者的标志。“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突现了人作为智慧的存在者,须以与此匹配的高贵而优雅的姿态去生活。但周并不美化苦难,他痛惜“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强调欢乐会给人类带来爱与宽容,这使他的论述获得了平衡,从而用苦难与欢乐而非仅仅用苦难来奏响人类之歌,这使人类之歌更为丰富而高亢激越。周不美化苦难,当是掷向一切人间悲剧制造者的一支投枪。
此章所辑《勇气来源于“不合时宜”的偏执》、《中国需要这样的思想家》及《梁漱溟的骨气》等,均说明战胜苦难靠的是勇气。若你缺乏勇气,你就将成为苦难的俘虏而一事无成。人类进步是与苦难相伴的,而那些历史上的勇者,正是用自己的承担苦难,推动了人类发展。人类的进步史,近乎受难史;自觉担当人类苦难的勇者,正是引导历史走过它的暗夜的晨星。但在理论上认识苦难与在人生中践履苦难,不是一回事。读此类苦难故事,不宜仅以旁观者心态游离于边缘,而多少要有点身临其境,追问自己,你当如何体验在场者的困境。举世皆浊你独醒时,你也能面对浊流,发一声清醒呐喊吗?你会不会为了你的个人前途、家人安危或触目皆是乡愿们的人云亦云,就放弃了应当发言、应当反抗的权利?或许惟有如此,你才会惊心动魄地体验到什么是坚持真理时所需要的无畏,也才会瞥见藏于你内心深处的那些委琐、自私和愚昧。特别是对当代国人,阅读顾准,不仅是在打开一部思想者的滴血传奇,同时,也应打开自己的心扉,与他的命运共振。顾准为了寻求真理,不怕打成反革命,不怕坐牢,不怕家破人亡,不怕子女亲人划清界限,这种大智大勇,只有化入后继者的血脉,他的牺牲才是值得的,我们的阅读才是深刻的。
承受苦难,因人而异。顾准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承受苦难的勇者,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拆下肋骨当火把而烧穿黑森林。梁漱溟是坚持操守、讲究气节、承受苦难的仁者,面对权力的高压,绝不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随波逐流。钱谷融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承受苦难的逸者,愿说之际滔滔不绝,不愿说时三缄其口,皆是为了本真守诚。
有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须分辨,是在哪一层面说此话:是生存策略?还是价值哲学?若是后者,则我要说,这是懦弱,是生命之旗的倒下。我曾试问自己,面对苦难,我若做不成勇者,披荆斩棘,在无路的荒原踩出路来,那至少也得做仁者或逸者,活出自己的本色。本色最能经受血雨腥风的扑击,不易褪色。
但不应将受难视做获得俗世成功的手腕,以换取鲜花与荣耀。有时,受难只是短暂的,意志薄弱者咬咬牙,也能坚持,会在苦尽甜来的诱惑下挺过苦难。但这不是真英雄。只有当苦难以超时空、无以反抗的方式袭来,人于此时还能顶天立地,不两腿抖缩,那才是真英雄。英雄之所以为英雄,不仅仅是在战胜苦难,更是在战胜对于苦难的恐惧,这是比战胜苦难远要伟大的自期。读加缪《西西弗的神话》,你透过西西弗的荒谬生存,读出的正是这种战胜苦难,同时更是战胜恐惧的幸福感与成就感。当西西弗不再希求苦尽甘来时,他其实已真正找到了幸福之门,即进入了人的自身解放的自由境界。若你也有西西弗的这份体验,你才算真正把握了苦难本质。于是,在你眼中,苦难不再仅仅是外在迫害,同时也是内在命运,你像承受命运一样承受苦难,你从苦难中最终获得的就将是快乐与幸福。西西弗,这个人类苦难与人类幸福的双面象征,承受的是苦难,开启的却是幸福。苦难对人而言,是宿命,又是救星。没有苦难,人类就无所谓幸福;没有苦难的永存,人类也就没有对幸福的永远追求。苦难让人类学会担当沉重。若一味活得轻松,人类恐怕会精神失重。
拜伦说:“逆境是通往真理的第一条道路。”
像贝多芬那样扼住命运的咽喉吧,你就成了命运的主人而非仆人。
像孟子说的那样舍生而取义吧,你将充实而伟大。
像西西弗那样只管推着巨石上山,哪怕无限重复,你也就像你——像人那样生活了。
(刘锋杰)